皇太極終於放心了。
近半年來遼陽的糧價節節攀高,在入冬之後開始刹不住車,過年開春之後糧價更高,大規模的屠殺根本扼製不住糧價的增長,最貴時遼陽城的糧價到了近三十兩一石,這個價格過於虛高,在暗訪了城中多處糧店之後皇太極確定這是有不少人在暗中炒高糧價,現在後金要負擔的人口並不多了,又一直在和記手中買糧,各層權貴都有相當多的存糧,但沒有人會想著平價賣糧,老汗那裡只是拿出公中的糧接濟過一陣子女真諸申,每月只能領四升,這個政策很快也取消了,多半的旗丁都只能自己拿銀子出來買糧,沒有銀子的就只能變賣家產,土地最不值錢,耕牛和包衣是第一步出售的,然後是良弓戰馬,或是打磨的閃閃發光的鎧甲,雖然賣了這些東西下一次上戰場就會特別危險,但如果人面臨要餓死的局面時,什麽東西都會拿出來賣的。
三月時糧價最高,把天啟二年前後的每石二十兩甩開老遠,後來到四月時萬物複蘇,可以打獵和挑野菜,野果也開始成熟,這些資源都是後金官方控制,但也相當程度的減緩了饑荒,這使得糧價緩慢回落,皇太極一直不明白為什麽糧價還保持高位,直到他發覺相當多的女真權貴和漢商上下勾結,收購囤積糧食,然後始終保持高價出售。
這半年來,如果按莽古爾泰所說的話,他們不知道賺了多少財富和物資在手中。
普通旗下披甲和旗丁的財富,雖然是從明國人那邊搶掠過來的,但又源源不斷的回流到了這些權貴的手中。
怪不得從年前就開始有旗人逃亡,雖然是零星的逃亡,逃向的地方也是往長白山脈的深處和北方逃,這些旗人寧願回到深山老林當野人,也不願在八旗之內忍饑挨餓了。
這種事並不太多,畢竟現在八旗在向上走,每次打仗連旗丁在內都會有收獲,而且軍法相當殘酷,逃亡者只要被抓到就一定會被斬首示眾,但皇太極認為這是相當不好的苗頭,如果說殺掉漢民只是削弱了自己雙拳打人的力量,女真八旗的逃亡就意味著根基被削弱,那是相當致命的事情。
但他又能做什麽呢?囤糧倒賣的全部是最高層的權貴,他們在這件事上賺取了極大的財富,雖然這些權貴們擁有大量的包衣和官莊,大量的土地,旗下牛錄搶奪的財富他們拿的最多,但人的貪欲不可能有止境,人們只會希望得到更多。
“多叫奴才們打一打仗,圍獵也是好的。”莽古爾泰看著皇太極,正色道:“一切都是虛的,只有手中的弓箭才最有用,只要八旗六萬丁口在,兩萬多戰兵在,三千白甲在,所有失去的我們都能再搶回來。”
“五哥說的真對。”皇太極展顏笑起來。
……
“主子,前頭就是松樹口了。”
接到命令之後曹振彥很高興,他最近不得空去松樹口,沿河有李明禮在內的三條下線都沒有功夫去接情報,遼陽和沈陽各有兩條線,這些地方的情報都需要匯總起來,然後過河交給那邊的軍情人員。
雖然上頭對情報匯總和交報都沒有具體的要求和標準,不過曹振彥還是希望自己能做的好一些。
這一次跟著小阿哥一起出來,還有鑲白旗的人,加上小阿哥旗下牛錄的隨員,府邸中的包衣,浩浩蕩蕩的出動了三百多人,沿著河走成了一條長蛇狀的隊伍,在前方的架梁馬已經看不到蹤影了,大家還是沿著河邊慢騰騰的走著。
四貝勒帶的人就不多,只有一百多人,多半是護兵,也就是葛布什賢和一些白擺牙喇,只有寥寥幾個包衣照料四貝勒的起居,其實也就是搭帳篷和做飯,四貝勒多半時間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很少需要別人的照料。
曹振彥對四貝勒很敬畏,不是因為他迥異於常人的胖大身材,還有高長及人的強力步弓,也不是地位和過往戰功輝煌的經歷,而是皇太極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神。
這位四貝勒太睿智和英明了,問話從不問第二次,對各處的地理環境都相當的熟悉,對各官莊和駐扎牛錄的情況也一清二楚,有一些不明白的,問一次就記得了。
對人的談吐很溫和,涉及到公事又是相當的嚴厲,並且十分明顯的不會徇私,也沒有任何人能欺騙他。
這是一樣相當厲害的人物,博聞強記而好學,性格堅韌而又顯得胸襟博大,怪不得是眾人心目中最佳的大汗繼承人。
而騎馬在自己眼前晃悠的十四阿哥……曹振彥搖了搖頭,差的太遠了。
由於對皇太極的敬畏,曹振彥很少敢主動接近這個大金國的四貝勒,就算小阿哥叫他去回事,也是盡量稟報給四貝勒的隨員就好,好在他的地位和皇太極相差十分懸殊,這種行為並沒有被理解為膽怯害怕,而是一個漢人奴才的謹慎小心和知道進退。
“哦,”多爾袞饒有興味的打量著一個又一個的官莊,笑道:“這一片都是二貝勒和三貝勒的官莊,我的還在前頭?”
“對。”曹振彥笑道:“主子的官莊在松樹口東南一些,沿河的下遊。”
“好奴才,挑的好地。”
多爾袞很高興,他看到離河遠的官莊都很凋敝,包衣和旗丁們都面黃肌瘦,在枯黃的田地裡絕望的掙扎著。
今年又是一個大荒年,這是注定了的,毫無指望和機會了。
打從年後化雪開始,到現在已經五月了,四個月下來幾乎一場雨都沒有下,很多田地裡的麥苗直接乾死了,大片的土地龜裂了,九成以上的麥田減產或是絕收,平均每人要種三十到五十畝地,大量的土地連種子糧也收不上來,多半的人只能通過收成勉強能保持溫飽……是在後金政權不收賦稅的前提下,所以這當然不可能,各旗主催逼自己的牛錄,牛錄額真們催逼自己管轄的旗丁,旗丁們當然就只能壓榨官莊旗奴和包衣。
很多人會餓死,當然不是現在,是在入秋後下的第一場雪開始,每場雪都是考驗,一直到開春的綠意鋪滿大地之前,定然會有很多人死在寒冬。
只有接近水源的土地可以接受足夠的灌溉,女真人也有簡易的水車,或是引水溝,或者用人力,只要水源地足夠近。
近水的地方莊稼長的還算不錯,青嫩的麥苗鋪向天際,預示著還過的去的收成。
只能說是過的去,種的粗荒,因為地太多了,沒有足夠的耕牛和肥力,只是灌溉充足就能獲得還過的去的收成,僅此而已。
就算這樣,也足夠叫多爾袞感覺滿意了。
很快就暮色降臨,所有人分散到各個莊子上休息,曹振彥等人奉著小阿哥到牛錄額真的住處休息,打掃乾淨,奉上小阿哥喜歡的飯食,由於奔波一天,多爾袞也很疲累了,不過他還是按著女真人多禮節的傳統,騎馬到另一個莊子去給皇太極請安。
“八哥早些安置。”多爾袞很多禮,打千行禮之後說道:“這些天八哥受累了。”
“哈哈,這點路對我不算什麽。”皇太極正在泡腳,胖大而健壯的身軀給人不小的壓力,他的長弓就靠在床鋪一側,刀劍懸掛在另一側,對襟鐵甲與刀劍放在一處,整個房間都是標準的武人氣息。
皇太極興致頗好,到外面走走而不是留在滿城權貴勾心鬥角的遼陽,這反而對他的身心健康很有幫助,每天騎馬巡行,接見地方上的駐守官員,巡看官莊上的各種情形,每天都有具體的事情可以過問,雖然未必都是好事,但總比困在城池裡好多了。
皇太極對多爾袞道:“近幾日附近牛錄均稟報近來東江頗多滋擾,小阿哥明日隨我一起行,若有什麽不妥也安全些。”
多爾袞笑道:“八哥放心,我現在也騎得馬射得箭,遇敵的話我也能殺敵的。”
皇太極微微一點頭,說道:“那你自去吧,我要休息了。”
多爾袞又躬身一禮,禮儀上挑不出毛病來,不過當他走後,皇太極的臉色就冷了下來。
此人雖然年幼,心裡卻清明的很,多爾袞知道老汗安排出行是為了錘煉他,如果躲在他八哥身邊,接受皇太極的羽翼和保護,雖然安全一些,但消息上報給老汗那裡,老汗必定會有些失望,所以他堅決不肯,始終保持著和正白旗互相有些距離的獨立地位,這個小子,如此年幼就心思這麽縝密多疑,將來恐怕也不是好相與的。
不過有一點皇太極可以確定,眼前這小子自己能駕馭的住,他能看到多爾袞眼中閃掠而過的不自信和膽怯,這小子很聰明,也很多疑,這樣就使得他充滿了對力量的敬畏感,這很好,將來只要稍顯威嚴就能駕馭的住他。
“明日繼續前行。”皇太極很威嚴的對侍立在身邊的譚泰道:“聽報近來在牛毛寨到董鄂部故地一帶有多股東江兵活動的蹤跡,人數怕有過千,打獵的諸申畏懼他們人多,不敢上前,明日我們自松樹口越過邊牆,不過二十余裡,再往前行,傍晚時在山中扎營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