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頭不怕死的人是真不怕,象老潘這種匠戶世家的人,從小就一直在受苦,小時候缺奶、水,大人們忙著活計顧不上,自己掙扎著長大的,從小到大的記憶就很少有愉快和溫暖的,大人們吃不飽穿不暖,受著欺凌,哪有功夫顧小孩的感受?從小到大都是苦水裡泡大的,有記憶以來就沒有幾回吃飽吃好的回憶。以前好歹有個穩固的家,現在逃難出來,冰天雪地,風餐露宿住在草棚子地窩子裡頭,每日還是一樣有做不完的活計,還是一樣的穿不暖吃不飽,活著也就是捱苦,還不如早點死了,看看下輩子投胎是不是能好點……
這個時代的國人還是有不少信佛的,輪回轉世就算不是深信不疑,心裡也是有那麽一點念想的……
四周圍觀的人不多,倒是一些工匠的家人都趕了過來,有一些婦人或是老人手裡抱著一卷草席,臉上滿是淚水,不過也有些麻木的婦人的臉,直瞪眼看著自己的丈夫,不知道頂門立戶的男人死了之後,自己還要怎麽在這荒蕪的大島上活下去……很多婦人都是把孩子丟在家裡趕來的,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怕是她們也想和丈夫一起死了算了。
有一些半大的孩子也跟了來,他們的臉上一半是害怕,一半是憤怒。
這個年紀的少年還沒有學會敬畏權威,同時他們也不象大人那樣對毛文龍充滿感激,此時他們的心裡,應該是充滿著仇恨。
一個身披細鱗鐵甲的將領大步趕了過來,一邊走一邊罵道:“他娘的真是有意思,老子幾個月來回皮島,還沒回家睡老婆就得來殺人,老子就是他娘的長著一張殺人的臉?”
旁人聽了都是忍著笑不敢出聲,來的是毛有俊,毛文龍的義孫之一,也是赫赫有名的悍將,臉上確實是滿臉凶戾之氣,普通人根本不敢正視他,他自己看來倒是不覺得。
毛有俊走近過來,不耐煩的道:“人齊了沒有?”
一個千總上前半跪著答道:“回參將大人,人已經齊了。”
“齊了就開刀!”毛有俊瞪眼道:“等著吃響午飯?”
“是,大人!”
時間當然沒到正午,不過行軍法開刀和州縣執法完全不同,沒有固定的時間,也沒有所謂午時開刀的規矩,當然有的將領喜歡墨守成規,不過毛有俊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所有刑徒都是全身一緊,有的膽小的已經嚇尿了,生死關頭是人最難面對的,哪怕是豁達平淡的老潘等人,也是情不自禁的緊張起來。
“各人都低下頭,不聽話的就要解頭髮拽著,給咱們添麻煩小心多砍你幾刀。”
戰兵們此時也收斂了笑容,渾身肅殺之氣,他們做這活也不是頭一回了,被斬的人只要配合一點,一會就能完事,就怕出幾個不想死的滿場亂蹦,擾亂人心,整個殺場一亂,沒有半個時辰消停不下來……大夥都等著回去休息等吃飯呢。
這個當口,黃玉成趕到了。
一到地方,黃玉成便叫道:“先別斬。”
轉頭又看到毛有俊,黃玉成道:“毛將軍,我是不是能討個情?”
幾百人的目光都是轉向黃玉成,又轉向毛有俊。
毛有俊原本臉上露出暴戾之色,手已經按在腰刀上了,一看是黃玉成,臉色便是一轉,露出狂喜之色。
“唐老神仙啊!”毛有俊高大的身軀幾步就跨過來,拉著黃玉成的手喜道:“我家小三子最近每日哭鬧不休,天天發燒,島上的醫生想辦法也退不去燒,已經三天了,我尋思怕是保不住這個兒子,正好你來了,還是得請老神仙出手啊。”
黃玉成原本就是小兒科出身,看兒科病是他的專精所在,當下先擋住毛有俊,詳細問了幾句症狀,當下便是心中有譜,看來是嘴裡起了皰疹,這病是小兒常見,確實相當麻煩,關鍵是不能進食,甚至喝水都疼,另外會一直高燒,一個不好確實是要命。
不過以一個兒科高手來說,小孩剛病三天,體格應該還健壯,要是這都治不好,這還叫個屁的聖手。
黃玉成心中篤定了,對毛有俊道:“兩天之內,包你家小三兒退燒,四五天內,準定痊愈,不過,我要向毛將軍討個情,老潘他們我都認得,都是老實本份人,也是有用的人,我討個情,東江不要他們,我們和記要……”
“人斬了是斬了,給你們是另一回事。”毛有俊道:“你們一年也弄去不少人,去年一年,台灣那邊去了一萬多人,寬甸那邊去了三四千,這樣弄下去,幾年之後不得叫你們弄走十幾二十萬?我們大帥倒是無所謂,下頭的人意見可是不小。”
毛文龍威望足,不怕諸將有反意,所以都是把大將分在外頭,他在中樞皮島掌握著全局,各將分駐各島和宣川鐵山義州到寬甸一線,從鴨綠江口的大明和朝鮮交界地的地盤,到旅順金州一帶,都算是東江鎮的防區,從張盤到沈繼盛,再到毛承祿毛有俊還有三順王等,諸多的皮島將領都是這樣分出去的,他們各有戰區和部下,也有相當多的人口歸其統率,不管是挖參打獵還是種地,或是有匠人做各種活計,人丁有時候是負擔,有時候也是必不可少的助力。這個有些難以掌握,有的人地盤上人口太多,負擔就太重了,恨不得人少些,有的人則是人手有些不足,希望自己麾下丁口多些。和裕升在皮島一帶招募人手,就意味著各人分配到自己麾下的丁口減少,有人高興,當然也有人不滿。
“我們收人日後可能規模會更大呢。”黃玉成是營級軍醫官,營級軍醫也是軍官,好歹知道一些上層消息,他笑著道:“不過將來我們手頭寬裕些,可能會加大補助,比如我們帶走一個,給銀五兩……”
“操!”毛有俊的眼瞪的如牛眼大,說道:“老弱婦孺都給銀子?”
“你也知道我們都是一帶走就帶一家,哪有把壯丁帶走婦孺留下給你們背包袱的道理?既然走一家,當然按人頭算,有一個算一個,繈褓幼兒只要你毛將軍抱過來,也就算一個。不過現在估計還不成,我們雖然有大規模移民的計劃,但要台灣那邊的建設跟上腳步,另外就是財務再寬裕些。”
“你們還不寬裕?”毛有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和記真是他完全想象不到的妖孽存在,毛文龍在皮島想盡辦法,連賴商人帳的法子都用了,一年也就是幾十萬兩的收入,還得有大量開銷等著東江鎮,日子過的還是捉襟見肘,就算是大明皇帝也不是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和百姓的想象不同,江山是天子的沒錯,可天下的財富不是天子想怎用就怎用的,天啟皇帝每年給東江的內帑也是有限的,而和裕升的財富卻象是江河之水滾滾而來,完全沒有絲毫的限制,張瀚手中,到底是怎麽聚斂起這麽多的財富的?
當然以毛有俊的見識和經歷,也沒有辦法理解現在的和記確實在經歷一場極為痛苦的財務危機……
更沒有人想象得到,明明已經有相當成熟的練兵體系,還有後勤和軍械體系,只要有足夠的錢,商團軍一年就能爆幾十萬的兵,可以輕松平推到遼東,也可以輕松平推大明,可惜這種假設是不存在的,這就是一種歷史發展的曲線,沒有人能夠輕輕松松成功。
“得了!”毛有俊道:“這事我作主了,這些匠人你叫人帶走吧,不過死罪免了,活罪難饒啊,不然我對大帥也不好交代,每人打四十軍棍吧,打完了便交你們帶走。”
“成,我現在就叫我們駐皮島的人過來準備。”
“好。”毛有俊看向發著呆的戰兵們,喝罵道:“狗日的還都站著做什麽,還不趕緊拿軍棍去!”
“是,參將大人!”
千總歡天喜地的答應了,沒有人天生喜歡砍人腦袋,何況老潘他們都是最苦的匠人,各人身上的鎧甲和兵器也都是這些人辛辛苦苦打造出來的,這一次又是十足的冤枉,真的殺了也是感覺老大的不過意,現在改成打軍棍,各人都很高興,幾個戰兵飛奔著跑去拿軍棍去了,既然叫他們繼續執行軍法,估計這些人也就是意思一下,數字肯定要打足,但絕對不會把人打死或打成重傷。
最高興的當然還是匠人們的家屬,在等著打軍棍的時間,婦人們都飛奔過來,剛剛最鎮定的也是止不住的淚流滿面。
人就是這樣,真正絕望的時候情緒反而是被壓製住了,而當希望重新回來的時候,絕對會迸發出更為強烈的情感。
“多謝老神仙救命大恩!”
“老神仙好人啊……”
“我給老神仙叩頭。”
“日後我家中定然供奉老神仙的神主牌位,一年到頭敬香不絕。”
所有匠人和他們的親屬們都跪了下來。砰砰叩著頭。
他們都是最窮苦的一群人,知道自己根本拿不出象樣的謝禮來謝黃玉成,唯一擁有的就是他們自己的身體,在此時此刻,只能不要命的拚命嗑頭,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出他們心中的謝意和感激。
昨天昏頭漲腦的,有不少錯字,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