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都有人到新平堡買糧,新平堡的糧又是從內地販賣來的,這些買糧的難道運回內地去?當然是運去走私,這一層大家心裡都明白,隻是無人說透。
至於走私鐵鍋一類的鐵器,那才是暴利,隻是朝廷管的嚴,尋常人不敢做這樣的生意。
眼前這東主就是范永鬥,赫赫有名的大商家之一。
范家每年儲備的糧食過百萬石,可以說大同和山西兩鎮掌握的糧食也未必有他多,糧價上浮或下調,都在范永鬥的方寸之間。
當然也不是范家一家獨吞,和另外幾家一聯手,那就是幾百萬石的規模,這樣的商號東主,跺跺腳整個宣大都要抖三抖。
既然東主說和裕升要完,另外兩人也不多問,東主說完就必定完了。
“東主,”其中一人請示道:“今日快天黑了,是不是在新平堡這裡歇下?”
“不。”范永鬥道:“往天城衛城去,我在那裡還要見人。”
“是,東主。”
兩人都是畢恭畢敬,雖然他們是地位很高的掌櫃,但在范永鬥面前,永遠都沒有人敢駁回一個字。
而這位東主,從薊鎮到宣府,再又一路到大同,巡行了范家十幾個分號,旁人早就累的不想動彈,他卻沒有一點疲憊和休息的打算,這種精力和自製力,當然也遠非普通人能比。
馬車又是繼續向前,天色暗下來,各人都沒有說話,車夫在打馬趕路,距離天城衛還有幾十裡,車馬兩邊燃起了火把,車夫還是希望能早點趕到地方。
說“遠房侄兒”李遇春的那位叫李明達,李遇春之所以想頂下商號自己做,最要緊的原因就是他能找到李明達,攀上范家的路子,買到便宜些的糧食,這樣他們的新商號就可以有利潤可圖,不象和裕升一直在賠錢。
至於李明達這頭,不過是將利潤稍讓一些,范家原本就有不少關系戶,李明達是大掌櫃,這一點小事還當得了家。
李遇春可能還有別的想法,李明達也沒多問,不過現在想來,既然范東主說和裕升完了,李遇春再能,也蹦Q不了幾天了。
“可惜嘍……”車身一震,李明達在車上顛了一下,趁機低低發聲感慨,也不知道是說剛剛看到的張瀚,還是自己那個野心勃勃的遠房侄兒。
張瀚一路和人打著招呼,臉上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甚至還有意帶著青澀的感覺。隻是他一輩子精明,舉手投足那種感覺怎麽遮掩也是帶了點出來,這也使得不少人對他印象深刻,覺得和裕升這小東主氣質不凡。
等走出北街,轉入西巷,兩旁的人家有不少在路旁掛著燈籠,天色雖黑,路上倒還明亮。
腳下也是鋪設的青石板,走起來很舒服,隻路邊有些髒,這時代的人都是隨手亂丟垃圾,根本不講究衛生。
其實這還是新平堡是富裕地方,這個時代的普通城市,論起市容來比新平堡差的多,強的少。最少兩邊這些燈籠,普通地方的人家可是不舍得點的,尋常百姓人家,天黑前就吃了晚飯,天黑後點燈不會超過半個時辰,早早就上床歇息,隻有讀書應考的人家才會點著臘燭,讀書到半夜。
天空掛著殘月,星光也是隱約可見,已經快月底,再過一陣子,小市便又要開了。
張瀚背著手走路,張春提著燈籠在一旁照路,其實是一水的青石板路,一條直巷,想走錯也難。
走路的時候,最好想事情,張瀚就是在思索著下一步的發展。
穿越就穿越,張瀚已經面對現實。
好在不是穿成什麽乞丐或是流民,那就真慘,想擺脫身份,
重新過正常人的生活都得費盡心力,現在還好,自己手頭有幾萬銀子的本錢,幾十號人,起步的基礎是有了。張瀚看過一些研究晉商的書籍,知道如亢家,喬家,范家那樣的大晉商家族,身家千萬,幾百萬兩白銀,家族富貴綿長幾百年,喬家大院除了規製不如皇宮,其余地方也真不比皇宮差什麽,張家雖然是官商一體的世家,但張四維之後就不行了,清季更無人知曉,他穿越到張家,自是想在自己的手中使家族富貴,世無不敗之家,但能大富大貴幾百年,也值了。
要緊的是,到底怎麽做,從哪一步開始?
糧食生意,據張瀚的了解都掌控在大勢力手中,有官府和鎮軍層面的,也有大商號參與其中,和裕升的實力差的太遠,隨張瀚怎麽折騰,沒有幾十萬的本錢,想也不要想這事。
除了糧食,就是茶葉,布匹。
山西這邊的茶,多半是從四川過來,產地不在手中,利潤大頭當然是四川那邊的,而且物流費用很高。
布匹棉花,那是江南松江和山東兗州的特產,山西這邊隻有少量土布,自己用都不足,更不必說賣,和茶一樣,從別人產地進來的貨,利潤高低,完全看別人的臉色。
況且,張瀚和他的和裕升也沒有到和產地爭利的層次,說白了,規模太小,摻合不到這種事裡頭。
去掉這幾個大頭,其余的貨品當然也賺錢,不過,終究沒有大宗買賣來錢快,也不多。
正常的買低賣高,這是當年太爺張耘的發家之路,但當年是新平堡開市不久,大鱷們控制力不強,不少勤勉精明的商人都是在那時發達起來。
以張瀚的手腕和眼光,就算在夾縫裡倒騰,將來也準定不差,隻是可能需要幾十年的光陰,他忍不了,也等不了。
現在張瀚想做的,就是在夾縫裡找到一個空擋,真正壟斷一個行當,積累起資本來,自然也就能和大鱷們掰腕子了。
但這空檔,哪怕是精明聰慧如張瀚,這一時半會的,仍然是想不到啊……
“少東主,情形不對……”
張春一直提著燈籠跟著走,沒有打擾張瀚的思緒,這幾日每天都是一樣,張春也習慣了張瀚一路無語想事的狀態。
但今日張春卻是打斷了張瀚,而且語氣十分緊張。
張瀚心思動的很快,立刻從迷糊狀態中回復過來,他暗中責怪自己,身後一直有沙沙的腳步聲,從遠而近,自己怎麽這麽大意?
西巷也不長,一裡半左右,張瀚主仆已經走了一半,再往前一百步,拐個三十步的彎,就是家的所在,可這麽一點距離,卻是難走了。
前頭兩個漢子,後頭兩個,四個人橫排站著,把巷子堵的嚴嚴實實。
借著燈籠的光亮,看的出這四個人都是年紀不大,二十來歲,甚至不到二十,這年頭的人不興刮胡子,看著一臉絡腮胡子的,沒準才二十出頭,眼前這幾年,看臉的話歲數並不大。
打扮是典型的北方喇虎模樣,歪戴著毛皮暖帽,穿著髒兮兮的棉襖,胸前用皮帶勒著,人人均是一臉橫肉,目光不善。
“張少東,你可是大財東啊,每天大魚大肉,身上大毛衣服,吃的飽飽的,穿的暖暖的,咱們兄弟卻是嗑風吃冰……人比人,氣死人,沒辦法,隻好找你打個秋風,借幾十兩銀子給咱兄弟們使使。”
打頭說話的是一個面相最年輕的後生, 估摸著不一定有二十,年紀很輕,臉上邪氣卻是最足,一開口說話,就是要銀子。
說完一句,那後生一歪嘴,笑道:“二虎,告訴東主咱們的名頭。”
後生邊上一個絡腮胡子的漢子向前一步,大聲道:“坐不改名,行不更姓,咱們是新平會的人。”
張春雖然害怕,還是上前一步,怒道:“你們這不是公然搶劫,報上清軍廳,打一通板子,攆到堡外去。”
新平堡和後世的整個天鎮縣,包括宣大的張家口,西到殺胡口,整個山西一半地方全部歸屬軍鎮,而且是實土衛所,這是邊境地方,和那些內地衛所不同,地方民政也是衛所下的清軍廳管轄,包括商戶在內都是一樣,這年景不同以前,若是百年前,喇虎被鎮守參將拿下砍頭的,也不在少數。
隻是當年砍頭也管不了的喇虎,打板子和流放這些人又豈能放在心上?
張春的話,隻惹得眾喇虎一陣曬笑,先頭說話的那後生歪著嘴,笑著上前道:“打板子是咱們的事,張少東主你隻管掏錢,若是有本事叫人現在就拿了咱們,打一通皮開肉綻,那是你們的本事。”
張瀚微微一笑,右手伸到袍子裡頭。
眾喇虎以為嚇住了這個小財東,看著張瀚要掏銀子,臉上均露出得意笑容。
豈料張瀚掏出來的卻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尺把多長,張瀚拿出來就取下封套,露出鋒銳的尖頭來。
“要銀子,可以。”張瀚還是笑眯眯的,他盯著那個年輕的喇虎,一字一頓的道:“人家叫你來,不過是嚇唬我,動起手來,有死有傷,後果你真想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