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獨特的尖細聲音,柳風倒是挺熟悉的,正是來自昨日西門外遇到的青年宦官王公公口中,看來這王公公混的確實不怎麽樣,之前被分配在大日頭下做接侍,現在又給一個管事做狗腿子,絲毫沒有柳風想象裡那些大太監的威風。
其實這倒是柳風想岔了,秣陵郡王府四苑的大管事可不是什麽小魚小蝦,乃是郡王爺最依仗的心腹,是郡王府裡真正的實權人物。
他們全都各掌一方重權,譬如說這西苑大管事宋向南,便負責著郡王府醫藥、肉蔬、通行等後勤方面的大小事務,雖然不涉及機要,但每日手指縫裡稍微漏點出來,都是海一般的真金白銀。
這時候,在一眾侍女護衛的簇擁下,一個中年人走上了台前,只見這人面容短小,大耳闊鼻,長相顯得十分不協調,且他身高也不過五尺,但是步履沉穩,自有一番威嚴的氣度,正是郡王府西苑大管事宋向南。
與宋向南同行的還有一個歲數相若的中年男子,身著一套上好的青衣葛袍,一副郎中打扮,緩緩站到後首,兀自閉目不語。
宋大管事清了清嗓子,眾大夫立刻全都安靜下來,他們可不是柳風這樣的萌新,自是知曉台上這人的分量。
“諸位杏林聖手,今日齊聚我秣陵郡王府所為何事,想必大家也都清楚,日前有數十名摩尼教妖人,在我郡王府宴飲上邦賓客之時,趁機興風作亂。
毋須諱言,這些邪教妖人計謀已久,加之武功高深,行事毒辣,有心算計下,重傷我郡王府賓客、雜役、侍女、軍士共計有一百二十多人,我西苑醫堂自張師以下,十余名大夫夜以繼日救治,可仍力有不逮。
因此今日請諸位來便是為了此事,希望大家仁心仁術,為國效力,不要藏私。若是有表現突出的大夫,亦可進入我郡王府,成為終生供奉,大家務必要珍惜這個機會。下面由張師為大家分配任務。”
宋大管事言畢便退到一邊,台下眾大夫中頓時出現一陣輕聲的議論。
“居然還有這等好事,若是成了郡王府供奉,可遠比我等做一個坐堂郎中要強得多啊!”
“李大夫,和君堂的東家可對你不薄啊,你怎可生出二心?”
“哎呀呀,王兄,小弟方才之語乃戲言,戲言,切不可當真啊!”
“其實也沒什麽,以郡王府行事,怎會不補足咱們原本醫館的好處?我等隻管奮力去爭,把自個人前途抓在手裡才是正經。”
……
一旁閉目的中年人張開眼睛,眼神中一絲不屑隱藏得很深,瞟了瞟台下眾人,走上前來,中氣十足地說道:
“大家應該都識得在下,我是郡王府醫堂大供奉張若谷。這次應征而來的各位同仁,你們手上皆有一塊郡王府的腰牌。
這次發下的牌子分銀、銅、鐵、木共四個檔次,這也代表著對諸位醫術實力高低的認證,若是有誰認為不公,也無須多言,只要認真做事,宋大人自會知曉,提攜你們也不是難事。現在以此為依據,我為諸位分配負責任務:
九芝館陳渭大夫,你負責上邦官員二人,上邦士子一人。
東華齋朱啟年大夫,你負責上邦士子二人,郡王府官員二人。
回春堂魏萬常大夫,你負責上邦士子一人,郡王府官員三人。
頤元堂蘇萬全大夫,你負責郡王府官員二人,武策軍隊官二人。
……”
那張若谷手裡拿著一份長長的名單,
一直念到最後,終於出現了柳風的名字,他眼皮跳了跳,嘴上劃過一絲冷笑:“永安堂柳風大夫,你負責郡王府家丁一名,武策軍軍士三名。” 柳風聽了,便學著前頭大夫的樣子,也站起身來,拱了拱手,算是領命。
在場所有的大夫都分配完畢,便由侍女帶著,領上自家的小廝學徒,四散離開,前往查看自己的病人了。
……
單單從紙面上看,張師對任務的分配很公平,一共一百二十多的傷員,郡王府醫堂大夫十人,征召大夫二十余人,每人分到三四個傷員都實屬正常。
柳風作為一個木牌郎中,自然是沒有資格去治療貴人的,因此一個家丁,三個軍士,非常合理的分配,讓人挑不出毛病。
可當後來跟著馬翠兒見著了自己的傷員後,柳風才知道這姓張的果然把自己坑了,之前那王公公隨口說到的,張師是蘇萬全師叔的事情的確不是虛言,這老雜毛是給姓蘇的報仇來了。
……
傷員區有好幾處,柳風負責那四名病人倒是距離館區不遠,他們被安置在同一間通鋪屋子裡,有點像後世的大號病房,只是病人之間沒有簾子相隔,隱私這種東西對於這幾個粗漢子來說是根本無所謂的東西。
柳風跟著馬翠兒還沒進到屋子裡,遠遠的就聽到一陣陣哀嚎,如同來自地獄的呻吟,蘊含著無盡的痛苦,不斷地撞擊人們的耳膜,不禁讓人頭皮發麻、毛發直豎。
柳風面色不變,仿若未聞,好像司空見慣一般,的確,他早已熟悉了腫瘤病房中,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病人,因為疼痛和絕望而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早已熟悉了大型車禍現場,在斷肢殘骸散落中的人間地獄裡,幸存者無助的呻吟。
柳風眼皮都不眨,可馬翠兒卻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她面色慘白,瑟瑟發抖地不敢向前。
柳風記得從前學生時代,剛剛學習人體解剖課那會兒,女生們一開始便哭天喊地,瑟瑟發抖,被男同學所嘲笑。到了學期末,還是同樣那幫女生,早已可以一邊吃著早點,一邊忍受著福爾馬林的刺鼻氣味,用手術刀在屍體上指點江山,而男同學們反而要吐了出來……
柳風搖頭笑了笑,這是多麽遙遠的回憶啊,也不去管馬翠兒,自顧自推門進去了。
而一旁的馬翠兒看到一向溫文爾雅的柳大夫,居然聽著傷員野獸般的嘶吼,嘴角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她覺得這個世界更加可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