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縣衙那裡,眾多的長安民眾已經被王慶扇動起來,但還是欠缺一些火候。
就在他考慮著該如何將眾人的情緒完全燃爆的時候,一行衙役抬著一個冰雕過來了。
冰雕的身子不自然的扭曲著,被弄成了跪拜的模樣,身上破爛的衣衫以及累累傷痕清晰可見,臉上驚懼痛苦的神情,令人心中極度難受。
那群衙役將冰雕放在台子上,為首的衙役大聲喊道:“這就是那個被製成冰雕的賣炭老漢!我剛帶人從內府搶過來,真可憐啊,這群閹人居然能夠下得去這樣的狠手!”
見到這一幕,黑壓壓的人群紛亂起來,一個穿著破爛手上臉上都是凍瘡的六七歲孩子,飛快的從不遠處的一顆樹上溜下來,一路哭喊著跑向高台。
來到高台之上,嗚咽一聲,抱著冰雕跪倒在地,不肯撒手,口中發出失去母親的幼崽般撕心裂肺的哭嚎聲。
台子下方,眾多圍觀的人群無不潸然淚下。
過了好一會兒,那孩子呼號了一聲之後,就再也沒有了聲響,抱著成了冰雕的賣炭翁一動不動。
為首的李追夢覺得有些不尋常,就伸手輕輕扒拉了一下,孩子軟綿綿的倒在了地上,嘴角鼻孔有鮮血流出。
劉追夢將手按在小男孩胸前感受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預示著一個生命的逝去。
王慶趕到跟前,將小男孩身子攤平淚流滿面的做心肺複蘇,終究還是沒能挽留住這個年幼的生命,只能頹然的坐在地上,將自己的外袍解下,蓋在祖孫二人身上。
因為他的緣故,這對相依為命的祖孫,如今盡皆失去了性命。
見到此幕,再想想長期以來被宮市之人壓迫欺辱的往事,長安縣衙門前的眾人,不由的怒氣中燒悲從心來。
在不知道誰帶頭喊了一聲:“打死這幫狗雜種!”之後,群情激憤的人群就如同洪水一般,朝著內府所在的方向洶湧而去!
奔跑的人群越來越多,最後幾乎達到了全城出動。
王慶沒有看洶湧離開的人群,他撿起那個衙役首領跟著人潮撒腿狂奔時丟下的水火棍,一點點的敲擊賣炭翁身上的冰塊。
他活著的時候就饑寒交迫,如今死了,說什麽也不能再讓他裹著寒冰。
李絳沒有像激動的無以複加的張棟他們一樣隨著人群離開,而是默默的來到王慶身邊,跪在賣炭翁身前,跟王慶一起敲打剝離那些冰凌。
馮青看著聲勢浩大的人群,面色發白,不由的舔舔發乾的嘴唇:“竟會如此,竟會如此,莫說一個小小的內府,即便是皇宮都能夠衝擊了……”
王慶丟掉木棒,小心翼翼的揭掉賣炭翁衣服上的一塊冰,頭都沒抬的道:“這就是你們所看不起的百姓的力量!這就是任由你們欺凌的百姓的力量!
有了此次的舉動,這些豪門勳貴,這些高高坐於殿堂之上的人或許能夠多一些敬畏,這世間也大概也會少些冰雕!
老爺子!你看著,那些欺凌你的人,不會活過今日!”
……
太陽匆匆的躲進了山後,如刀的寒氣湧上來,遠處有濃煙滾滾升起,靜街鼓敲響,金吾衛出動,一陣兵荒馬亂之後,長安城重新恢復了寧靜,只有煙火氣摻雜在空氣裡四處彌漫。
賣炭翁身子被凍的硬邦邦,王慶要來了炭火,小心的將他身上所有的冰凌都給烤化,幫助他伸展開了身子之後,對著站在一旁的馮青伸出了雙手。
馮青歎息一聲,
揮揮手,守在一旁的衙役有些小心的走過來,給王慶帶上了枷鎖…… 牢房裡昏暗的燈火搖曳,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王慶在鋪著一層稻草的長榻上枯坐了一會兒,扯起冰冷如鐵的被褥,合衣鑽了進去,不大會兒的功夫,就傳來了他輕微的鼾聲……
太極宮裡燈火通明,才當上皇帝不到一年的李純,如同一條暴躁的惡龍,在太極殿裡走來走去,地上一片狼藉,花瓶、酒壇、飯菜、紙硯殘殘碎碎的攤了一地。
對宦官開刀是他精心謀劃了很久的事情,自從這些宦官們擔心已經成了太上皇的父親再度登上皇位,在年前逼死父皇之後,他就對這些無法無天的宦官起了殺心!
為此他悄悄的準備了很多,讓俱文珍離開都城當監軍,用自己的心腹之人接替神策軍中重要職位,悄然發展密偵司的勢力……
自己準備了那麽多的後手都還沒有使用,內府以及自己要鏟除的宦官就已經轟然倒塌了。
這樣的結果比自己全力出手都要乾淨利落,李純卻絲毫都高興不起來,這種詫異的結果令他有種措手不及和蓄謀了好久傾盡全力的一拳打在了空地裡一般難受。
其實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讓他不想承認,那就是在太極宮之上,看到洶湧的人潮湧以勢不可擋的勁頭湧向內府的時候, 他恐懼了。
即便是被俱文珍等人聯合起來脅迫著自己向父皇逼宮的時候自己都沒有恐懼,但在面對這些一直溫順如綿羊,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子民之時,他卻從心底升起了一股深深的恐懼,這種恐懼令他身子發寒。
“君者,舟也,臣民,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朕一直以為太宗此言太過言過其實,今日看來卻是朕小看了天下百姓!
平日裡任人宰割的人,一旦爆發起來,所展現出來的力量,居然恐怖如斯!”
良久之後,他停下腳步,望向內府所在的方向,低聲輕語,聲音有些沙啞。
“白樂天!白樂天!朕以前小瞧了你!區區一些手段,居然能夠掀起軒然大波!你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李純聲音中帶著思索,一雙手掌在背後不停的開合,良久之後突然笑出聲來。
“太宗皇帝開科考取士後曾經開懷感慨‘天下英雄盡入吾轂中矣!’如今白樂天也是進入到朕轂中的英才!
鬧下今日之事,無論如何他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而此時,我若出手,定會令他歸心。
一個人有聰明才智不可怕,可怕的是腹黑心狠手辣,能夠因為一介老朽,不顧自己性命的憤然出手,這種人縱然有再多的才智,也一樣能夠被自己驅使,如此想來,明日……”
相通了事情的李純心情一下子變得舒暢起來,喊過外面心驚膽顫的宦官送來一壺酒,他仰頭灌了下去,將酒壇隨意的丟在地上,來到床榻前甩掉鞋子,爬上床,很快就呼呼大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