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孔青珩想到兩人的緣起,心中便陣陣苦澀,宛如刀絞。
他最初想的,只是為了逃避尚公主的命運呐——
這樣的他,如何當得起蘇娘子的擋劍相救!
如何當得起蘇娘子的一命之恩!
若是能回到那日夢醒後的書房,他恨不得把當時顧盼飛揚的自己痛揍徹底,而若是能預料今日種種……
他寧願,他們不曾有相遇。
這樣,她還能站在書肆裡挑著鍾意的書,去到悲田坊教孩子們讀書習字,她會戴著她精心挑選的銀釵,邂逅另一個人,展開另一段人生。
他原以為,大夢初醒後,他會改寫未來的命運,再不會體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痛徹心扉。但如今,他的心很痛,比夢裡遭遇的痛楚,還要凶猛數倍。
像是被命運的巨人,拿起世上最鋒利的刀,帶著戲弄嘲諷的笑,將他——
刀刀凌遲。
得到消息後,元璐長公主府當即派人駕車到蘇府,將孔青珩領了回去,可看到一夕之間變得萎靡頹敗的自家兒郎,李玉涵與孔洛圖相顧無言,面上多了抹傷感。
“這兩日,你……你先吃點東西吧。”
孔洛圖張了張口,想要問他這兩日遭的苦頭,可旋即想到今日的事,頓時切開了話題。
“兒,吃不下。”
呆呆地坐在桌前,孔青珩猶如行屍走肉,木訥道。
“那,你先去洗漱。”
見狀,元璐長公主開口道。
“好。”
孔青珩原本神采飛揚的眸子裡,此時,已無半點聚焦,眼神空洞地望向父母,點了點頭,在孔安的陪同下,朝後院行去。
待孔青珩離開,元璐長公主與孔洛圖兩相對視,俱是搖頭輕歎。
“撤了吧。”
向邊上的管事吩咐了聲,兩人亦是沒有食欲。
誰能想到,早晨還活生生站在自己身前的青蔥倩影,此時,就已經去了呢。
蘇清淺,這個名字,他們夫婦倆都不敢在珩兒面前提。府裡,也已經下了禁令,任何人都不得談及,近日,也任何人都不得打攪珩兒。
“子虞,是不是我疏忽了。”
仆役們上前將中堂裡的吃食餐具撤走,只剩下堂中端坐的兩位主人,看著室內幽幽燭火,李玉涵有片刻失神。
明明是自己那麽滿意地兒媳婦人選,怎麽,就這般輕易的去了?
她,和她家珩兒是那麽登對,又是那麽美好。
或許,她不該試探她的。
“玉涵,這是一場意外,珩兒被她救了,是咱們珩兒的福氣,只可惜,咱們珩兒福氣還不夠,沒娶她的福氣。”
拉過元璐長公主瑩潤如珠玉的芊手,孔洛圖輕輕拍著。
……
蘇府的喪事辦得很急,蘇清淺只是名尋常女子,規模並不大,上午送過喪帖,未時六刻便已架好靈堂,至申時,已有親眷友朋從長安城的諸個坊裡趕來。
元璐長公主府並沒有收到喪帖,然而大清早,孔青珩便趕過去了。
聽耳房的孔安事後回稟,郎君獨自在房內坐了一夜,床上的錦被未動分毫,李玉涵與孔洛圖一陣灼心。
蘇府裡。
孔青珩一身素白,跪在靈堂的角落,看著堂中央的棺槨,神情恍惚。
棺槨旁邊,蘇清淺的家人身穿麻衣側跪著,朝棺槨前的火盆裡撒入紙錢,不時向前來吊唁的親眷友朋答拜行禮。
吊唁的人進進出出,孔青珩一直木然跪著,無視了那些人投來的好奇、探究,又或是怨責的目光。
他沒有替她守靈的資格,所以,他的服飾、他的舉止、他的距離……都沒有逾製,他要成全她死後的名聲。
可他,仍想要陪得她久一點,再久一點——
就算,是遠遠地看著。
“長樂縣侯,要入夜了。”
送走最後一波前來吊唁的人,蘇複走到孔青珩面前,平靜道。
按照俗禮,亡人的靈堂,夜裡只能留下至親之人為其守靈,待滿七日,再行下葬。
“嗯。”
自昨晚的爆發後,孔青珩已經內斂了許多,他沒有多說什麽,向蘇複頷首示意,扶著邊上的門柱緩緩起身。
一日一夜,他滴水未沾,粒米未進,又跪了好幾個時辰,剛抬腳欲行,膝蓋處卻猛地一麻,整個人直直栽向地面。
“隔壁備有茶水點心,孔郎君……”
攙扶住險些摔倒的孔青珩,蘇複歎了口氣,出言道。
“不必了,謝蘇郎官好意,某明日再來。”
怔怔看著蘇複,孔青珩搖了搖頭,腳步踉蹌著,向蘇府大門行去。
在他身後,注視著他一步一頓地背影,蘇複臉色複雜,眼神晦澀難明。他如何會看不出來,如今的孔郎君,身體已經垮掉了,全憑一股意念支撐著。
而這股意念……
轉頭望向屋內的棺槨,蘇複心知,至多到七日後下葬,孔郎君就鐵定會倒下。習武之人的身子骨都禁不起這麽耗,何況孔郎君一個尋常人?
——“此子良善,可信。”
目送著孔青珩遠去的背影,蘇複的眼前突然浮現起許多年前的場景,小娘子稚嫩的童聲仿佛穿過悠悠歲月,重新回響在他耳邊。
主公,孔郎君,當真是極好的。
可惜,他和娘子,終究是錯過了。
……
回到家中,自昨夜起就水米未食的孔青珩,終於味同嚼蠟地乾咽了小半碗米飯,讓憂心了整日的李玉涵與孔洛圖,內心焦灼稍稍緩和。再命孔安把孔青珩房內的茶水換成參湯,兩人也隻得束手無策地憂慮旁觀。
人活一輩子,總有些時候會發現,言語,是世上最蒼白無力的東西。
這是珩兒生命裡必須靠他自己邁過去的坎。
靈堂吊唁七日,孔青珩日日到場,到了後,也不做旁的事,只是一言不發地跪在靈堂的角落,漸漸,蘇府的人倒是不以為異了。
出殯那天,孔青珩在蘇清淺的墓碑前守了整夜,直到次日黎明,才折身返回長安。
“孔安,你說——”
“偌大一個人,心才那麽小一點點,怎麽就被塞了進去,怎麽就……塞滿了呢?”
自送殯完回府,孔青珩已經沉默了三日余,這是三日以來,孔安聽到自家郎君開口的第一句話,聽著,卻是那麽叫人悲傷。
孔安不懂郎君心中的苦,也不知該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