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露面和他說,老實點。”
嗖地,寒芒乍現,原本收入鞘內的劍迅速指向了孔青珩的腹部,白衣女子低聲道。
“女俠放心,某很是惜命的。”
唇邊無奈苦笑,孔青珩依言掀開車廂內的窗簾,佯裝醉態,問道:
“小鳥,又怎麽了?”
這小兔崽子!
心中暗罵,任魁卻不敢不答話,城門不比東市,這裡是受左右驍衛管轄,就是徐賊親至也未必好使,即便有孔青珩在手,也難保出什麽旁的意外,更別說,城牆上隱隱露出的箭芒,他擔不下這個風險。
“郎君,兵爺攔住了小的。”
憋著心頭怒意,任魁做出小廝態,答道。
“你是誰的手下?車椽上元璐長公主府的字樣,識不得?本侯這張臉,你總該識得了吧!”
聞言,孔青珩瞪向邊上的兵士,故作不滿道。
長安的長樂縣侯好識得很,倒不是人人都見過他,只是人人都知道,長樂縣侯是長安城第一美少年,既然是有個第一的名頭,自然是生平僅見的豐神俊朗。
走近了兩步,守門兵士已經瞧清了車椽上的標志,再看到孔青珩這張臉,頓時放下了疑慮,臉上堆笑,討好道:
“天色太晚,小的眼神不好,侯爺勿怪,侯爺勿怪……不知您這時候出城是打哪兒去?過會兒可要折回?小的交班幫您支會聲,免得又來個瞎眼的,掃了侯爺的興頭。”
長安城的城門夜裡是不關的,但是有宵禁,即便城門不關,一般人也不敢在這時候出入城門,若是被尋街的金吾衛逮到,二話不說就按律拿下。可長樂縣侯自然是不同於旁人的,兵士問這話,也是避免再出什麽差漏,可謂是既討好又貼心了。
“不用,今夜不回了,本侯要登山賞月!”
聽到兵士的話,孔青珩滿臉豪氣道。
看得兵士又是一愣,這大晚上的月亮,還長得不一樣?非得出城去賞?嗅到了空氣中飄散來的酒氣,兵士隨即恍然。
敢情,長樂縣侯是喝醉了正鬧騰呢!怪不得這時候還要出城,平日裡,只見過這些勳貴子弟闖了宵禁跑平康坊,哪見過跑出城的。
醉酒的人講不了理,醉酒的侯爺就更講不了了。
不敢再耽擱長樂縣侯,兵士利索地朝其它同伴招了招手,又上來三個人快速地把攔住長樂縣侯牛車的拒馬挪開,騰出道來。
“你倒是挺會仗勢欺人的。”
順利離開了延興門,車廂裡的白衣女子也收了劍,不鹹不淡地道。
“……”
頓時,孔青珩呆了。
本侯什麽時候仗勢欺人了?
還不是你們逼的?
臉上浮現了幾抹委屈,孔青珩乖覺地沒有反駁。
待會兒,大胡子找他算帳的時候,他還指望著白衣女子幫忙攔住呢——
他算是看出來了,白衣女子對勳貴子弟並沒有好感,但因為先前他護著蘇清淺的事,令她對他單個人改觀了兩分,所以才會有現在的搭話。就不知,一會大胡子鬧起來,白衣女子會不會幫他,又攔不攔得住了。
眼下,任魁還沒功夫找孔青珩算帳,駕著牛車馳在官道上,向灞水的方向奔去。
……
“阿兄,你深夜約我見面,是發生了什麽事?”
永昌坊,東南隅,循牆一曲的某間民宅裡。
此刻,一名頭戴席帽的藍衣人匆匆坐下,連席帽都沒來得及摘下,
就開口問道。 燭火輕輕晃動,屋子裡,還坐得有另一名青袍錦衣人,他低頭飲茶,顯然在此已經等了些時候。
“遠弟,此次約你,是有關我孔氏興盛衰亡。”
看著摘下席帽後,藍衣人臉上自然流露地關切之色,青袍錦衣人也就是孔洛圖,眼底多了抹感慨。
“遠弟,我們也有四年未見了,你老了許多。”
“阿兄,我老了,你還容顏如昨,真叫子誠羨慕。”
孔洛遠,字子誠,他故作輕松的回道,眼底卻沒有絲毫的妒意與不滿。
“遠弟,你怨……”
話至一半,孔洛遠攸地停住了,面上浮現抹自嘲的輕笑,他緩聲道:
“我知道,你自是不怨的。今年春,你大敗突厥,狠狠漲了我豐朝的威風,這很好,沒墮了齊國公府的名聲,也沒辜負阿耶臨終前的囑托。”
昔年,他是齊國公世子,隨父征戰。
豐朝初定後,天下並不是十分太平,一些地方仍有叛軍生亂,在某次平叛的過程中,他結識了元璐長公主李玉涵,兩人互相傾心,卻礙於公主駙馬不得入朝為官的禁令,隱忍不發。
到後來,他舍去了齊國公世子的身份,成了快活逍遙的駙馬都尉,而與他一母同胞的遠弟則成了新的世子。那時,族裡所有人都覺得遠弟是撿了天大的漏子,卻不知,遠弟自幼的夢想便是騎馬仗劍雲遊天下。
因為他的自私,毀了遠弟的夢想,逼他擔起了本不屬於他的責任。
再之後,阿耶去世,兩人分家,明面上更是沒了來往。天下人,都以為他們兄弟倆就算沒反目成仇,也已經是形同陌路。哪裡曉得,他們竟然還有坐下來喝茶的時候。
“阿兄,在子城心中,你永遠是最厲害的。阿耶在世時曾說,我從軍,將才爾,阿兄從軍,卻可為帥。將,萬夫莫當之勇,帥,千軍難匹之敵。”
昔年同樣被人比作玉面郎君的孔洛遠,此時臉上盡是堅毅,鬢角可見風霜染過的痕跡。
“無論怎麽說,是阿兄對不起你。”
長歎了聲,孔洛圖放下了手裡的茶盞。
為什麽備的是茶而不是酒呢?他們兄弟都已經四年未見了。
哦,是了。
今夜有要事相談,喝酒誤事。
孔洛圖的心頭多了分悲意,他們手足之間,竟連舉杯對飲,都成了奢侈。
“阿兄,你聽聽你在外面的名聲,再看弟弟的,就該知道,到底是誰對不起誰。”
拿起方木桌上的茶壺,孔洛遠給自己倒了滿杯,自斟自飲,神態猶如飲酒,只是進了嘴,才知嘴裡喝的——其實是茶,苦的。
早年, 他剛登冊成為齊國公世子,一幫人等著看齊國公府去嫡長立次弟的笑話,阿兄不欲他難看,索性自汙名聲,言曰,今後齊國公府要由他來撐著,誰的名頭都可以壞,但他的就不行。
他不答應,阿兄怎麽說來著?
遠弟,我有玉涵,名聲再糟糕,世上有她懂我也就夠了,但你不同,孔家今後注定隻你一個。
於是,他含著淚應了。
後來,聖人登基,對一母同胞的元璐長公主分外倚重,常常邀入宮內探討武將調度、軍事部署……而那時,他也已經成功繼承了父親留在軍中的威望。
為了不讓孔家遭聖人猜忌,不令齊國公府遭同僚排斥,阿兄與阿耶達成了共識——待阿耶仙去,他們兄弟倆就分家,不僅於外人面前,最好,他們此生都不要往來。
於是,被弟弟自小仰慕的哥哥,名聲越來越糟糕,弟弟自己的,卻是越來越英明神武。
瞧瞧,他們兄弟倆究竟是誰對不起誰呢?
阿兄總覺得對不住他,卻不知道,他誰的也沒虧欠,因為,最苦的那個人……明明是他自己。
眼眶有些濕,但孔洛遠不會哭,也不敢哭,他怕他哭了,會讓阿兄覺得他是受委屈了。
“阿兄,談正事吧。”
猛吸了大口氣,粗大指節握住的小小茶杯,微微發顫,孔洛遠不知道自己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忍住心頭起伏的萬丈波瀾。
有些人事,不見尚可不想,可一旦是見了面,方知當年受過的煎熬,早已烙印在心口,這些年,隨同血液循環不息,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