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尚未踏及法雲寺,上回見過的那名蘇娘子的貼身女婢站在路旁,正提聲喚道。
抬眼望去,她的肩上背了個灰色的小包袱,手邊還拎著一個竹籃,籃面拿粗布掩著,瞧不清當中裝了什麽。
“是吃食?”
孔青珩好奇道。
“不是。”
蘇清淺輕輕搖頭,又道:
“悲田坊雖然給不了人大魚大肉,可粗茶淡飯卻是不缺,莫說我家並非大富大貴,即便是家有余糧,家中仆人尚且未能顧全,如何能為了顏面故作慷慨。”
“娘子虛懷若谷。”
乍聞之下,蘇清淺仿佛有推脫之嫌,可思及那些旁人頌揚背後卻打死仆役的慈善大戶,孔青珩覺著,蘇清淺這般說法,當真是――實誠!
就和他孔青珩一般實誠。
“蘇娘子,你也知曉,某身上銀錢頗豐,不如我命孔安騎馬去東市,布置桌宴席過來?”
孔青珩毫不猶豫道。
時人舉行大型酒宴,所耗人力物力十分龐雜,縱然富貴人家的府上也少有將廚子湊齊的時候。如要是臨時宴席,更加難以周全。
於是,東西市的食店酒肆紛紛瞄準了商機,你家牛羊,我家豬狗,你家新茶,我家陳酒。拚湊在一起,然後乘快馬送達主人家。
抵達時不僅酒菜尚溫,味道鮮美,就連時間上也佔據優勢。往往,百人宴席都花不到兩個時辰,且應有具有,十分完備。
縱然來了外國使臣,如非宮宴,鴻臚寺的官員們也都是依此籌備的。
堪稱長安一絕。
“郎君心善,清淺自不會阻止,隻是,有悲田坊在,他們並不至於忍饑挨餓。而美酒佳肴,固然能全一時口腹之欲,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郎君覺著,如何才能保他們一世衣食無憂?”
“莫非……”
孔青珩俊俏的眉眼裡流露出一抹狡黠,口中則快速道:
“要教他們如何做廚子?”
看見孔青珩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蘇清淺面上無奈,唇邊不禁莞爾。
“孔郎君……”
“哈哈,我知道了,是書冊!”
這回,孔青珩沒有再故意逗樂蘇清淺,收斂起臉上的俏皮之色,他認真說道:
“娘子先前便言,科舉製的頒發,寒門必將崛起。五姓七家再也壟斷不了晉升之途,壟斷不了知識的傳承。如今,娘子啟蒙他們讀書識字,他日興許就能出一位良吏賢臣。”
“郎君所猜,相差無幾。不過,郎君說錯了一點,我雖然教他們讀書識字,可這教授他們蒙學的人,卻並不是我。”
微微搖了搖頭,未待孔青珩再問,蘇清淺已引著他踏入悲田坊內門。
一幫年齡不到十歲的孩子,正老老實實地跪坐在坊內的空地上,周圍還有幾名老叟和下肢不便的大人旁觀,臉上不時展露欣慰地笑容。
孔青珩走近了去瞧,只見,每個孩子身前都鋪著一塊兩尺見方的粗麻布,手上則是拿著一支木頭削的筆,仔細去看,似乎當中還另有玄機。
“小鈺、小峰,你們的布呢?這樣直接在地上寫,筆尖更容易壞,也不利於你練字。”
看到邊上兩個孩子身前沒有鋪上其它稚童身前的那種粗麻布,秋月走上前,開口問道。
“秋月姐姐,蘇娘子。”
兩名男童先是朝蘇清淺和她的女婢躬身執禮,這才紅著眼眶道:
“前天夜裡,王伯伯去了,
他沒有親人,是我和小峰為他抬的棺。” 瞥見兩名童子粗布衣襟裡的麻布坎肩,蘇清淺猜到了原委:
“所以,你倆想替他守孝?”
“是的,蘇娘子,要不是王伯伯帶著我倆北上,可能我們早就……死了。”
年紀小小,提及生死,兩名稚童神情悲切,語氣中卻有幾分麻木,乃至於漠然。想來,是見慣了生死。
“好孩子。”
蘇清淺輕拍著兩名稚童年幼的肩,沒有再勸慰什麽。
生與死,看似一條鴻溝,可見證過的人,便曉得他們之間的距離能有多近,而言語的勸慰,有時,又是多麽鮮血淋淋。
兩個孩子沒有哭,眼眶通紅通紅地,也沒有哭。
他們慎重地向蘇清淺又執了一禮,退回先前的位置,跪坐而下,繼續持著似筆非筆的小木棍,一點一劃在地上書寫著。
見狀,蘇清淺朝秋月點了點頭,秋月連忙掀開竹籃上遮掩的粗布,取出其中事物,走向空地上的稚童們。
孔青珩看到,竹籃中,正是數十隻與這群童子手中所執一般模樣的木筆,以及十來卷一般模樣的粗麻布。
“蘇娘子,這是……?”
先前, 孔青珩自覺不便打攪,可看到竹籃裡並非他原以為的書冊,而是這些摸不著頭腦的物什,不由得感到好奇。
“是我想出來的主意。”
蘇清淺從籃子裡另拾起一支木筆,帶著孔青珩走至一邊的桑樹下,邊走邊解說道:
“木棍於沙土上練字,終究隻能識字辨形,不利於書寫,更遑論風骨。雖然我也給不了他們筆墨紙硯,但這樣至少能夠幫他們訓練腕力。”
說著,蘇清淺擰開了木筆尾端。
“你看,此筆中空,可灌入泥漿。”
合上尾端,她又將木筆遞了過來,道:
“然後,你再瞧瞧筆頭。”
“這……是削了小孔?”
細細觀察著手上這支並不打眼卻暗藏機巧的木筆,孔青珩感到新奇。
“嗯,這樣就能勉強控制泥漿的流速,再以粗麻布充當紙,就可以顯形,露出筆鋒。待書寫完畢,粗麻布上也沾滿了泥漿,再拿水清洗乾淨,還能重複使用。”
“娘子巧思。”
孔青珩已不知,今日一行,蘇清淺又帶給了他多少震撼,隻是,他深覺,能被蘇清淺拒婚,是他的榮幸。
他,甚至於世間男兒,盡數加在一起,都配不上一個蘇清淺。
瞧著孔青珩一副心折模樣,蘇清淺輕輕搖了搖頭:
“哪裡是我有巧思,不過拾先人牙慧罷了。昔日,家父曾言,世間有物,可使毛筆沾水為墨,水乾則墨跡消,練字十分便捷,可惜,當今世上已造不出此物。我借助這個思路,才想出這麽個雲泥之別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