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疏風驟,一夜輾轉難眠。
元璐長公主攜駙馬孔洛圖深夜入宮,在貼身服侍聖人的大太監內侍省內侍監王忠的伴隨下,直達立政殿。
“阿姐,珩兒的事朕已經知曉了,你切勿焦慮,徐宗望已經出城去追了,珩兒定會無恙的。”
殿中央,聖人穿著一身長袍,溫言勸慰道。
“謝聖人勸慰。”
長歎了聲,李玉涵眉頭依舊蹙得緊緊的,似乎並未把聖人的話往心裡去。
見狀,聖人捋了捋額下的胡須,同樣歎道:
“阿姐,這裡沒有外人,喚我三郎就好。我知道,突然發生這種事,你心底不好受,可珩兒自幼就是個好孩子,上天不會薄待他的,咳!”
肩頭聳動,連咳了急聲,聖人面上浮露一絲疲態,原本不甚明顯的病容也突顯出來。
“阿姐,若明晚還沒有消息,朕就傳敕令給各個州縣,務必尋回珩兒,你看可好?”
關切地看向滿面愁容的李玉涵,聖人誠懇問道。
“三郎……”
李玉涵頓了頓歎息了聲,臉上的愁容漸漸壓下來,緩緩道:
“三郎,你也知道,我就珩兒這一個孩子,若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和子虞……”
抬起袖子拭過眼角,李玉涵止住了這個話題,轉而問道:
“說起來,三郎你的身體可好些了?”
“不妨事的。”
擺了擺手,聖人目光中流露出追思,感慨道:
“幼年時,三郎常說,待三郎長大便能為阿姐撐下一片天,讓阿姐風風光光地嫁人,快快活活過一輩子。若有人欺負你,三郎就打他,若夫家對不住你,三郎就幫你再找個更好的男人,咳咳……”
望了眼邊上面露無奈地孔洛圖,聖人輕笑著低頭啜了口茶潤喉,又道:
“結果,渭水之圍是阿姐救的三郎,十一年前,又是阿姐的孩子救了三郎的孩子……如今,珩兒更是在朕眼皮子底下被人擄走,朕,這片天也……”
聖人沒有繼續往下說,因為他不能。
李玉涵聞言,嘴裡一澀,心底感慨更深。
當年,先帝還是辛朝的譙、隴、岐三州刺史,年紀輕輕家世不凡,相貌亦是不俗,身邊的紅粉知己自然不在少數,也抬了不少亂七八糟的女子入府為妾。而她們的阿娘又自生下三郎後重病不起,沒幾年就仙逝了。
雖然先帝謹守嫡庶之別,沒有抬後院那些女人做繼室,但後院陰私,哪裡是一名七歲的嫡長女牽著四歲稚弟的手就應付得來的?
再後來,到了她嫁人的時候,三郎才十二歲,她放心不下三郎,也信不過那幾個姨娘看中的親事,索性在先帝面前長跪不起,拒了所有上門的婚事。三郎這番豪言壯語,便是那時候說的。好在,後來辛朝大亂,先帝的身份一變再變,也沒人再顧得上她的那點私事。
只可惜,過去的三郎是三郎,如今的三郎已經成了天子。
李玉涵眼底一陣觸動,心中泛酸。
他的眼裡先看到的是國其次才是家,正如她看他,是先看到聖人,接下來才是自己的胞弟。
所以,曾經為他遮風擋雨的她,只能在他面前表露出脆弱與彷徨。拿捏住她的分寸,衡量好所有得失,先做好一名臣子,再去做一個姐姐。
壓下心頭的複雜思緒,李玉涵深吸了口氣,肅容道:
“三郎,慎言!天子乃天下人之天,非元璐一人之天。”
“阿姐……”
聖人張嘴似要說什麽,
可接著,就又頓停住口不言,眼底劃過了道悠思,最後,他慢聲道: “阿姐,五谷司你暫且繼續替朕保管吧,這也是如今朕唯一能為你做的了。”
……
是夜。
元璐長公主與駙馬在聖人的恩旨下,留宿大吉殿,離立政殿僅一門之隔。
“子虞,你說——”
指尖在孔洛圖的掌心輕輕畫下三橫,李玉涵低聲道:
“他是對那位生了疑,還是他……”
李玉涵眼底的憂色已不加掩飾,不過,此刻她卻不僅是憂心她那被人擄走的珩兒,還有,她自幼相依為命的胞弟。
五谷司,是豐朝的諜探機構,名號五谷,即取麻黍稷麥菽無處不有無處不在之意。與六扇門一明一暗,監管朝野。
不過,最初的五谷司,只是豐朝建國後仿照南薑王麾下的四堂作的構想,推行起來要耗費大量財力,一直沒有很好的貫徹下來。直到十一年前,孔青珩被人擄走,聖人遂將這個機構交給了元璐長公主掌管,起初是為了方便尋孔青珩下落,元璐長公主府的財物富庶又冠絕長安, 兩相得宜。
後來,果不其然,有元璐長公主的財力鋪墊與親自督建,五谷司迅速拓展開了局面,近年來,更是百官聞而色變。
也因此,後來即便孔青珩已經被找回,聖人也沒有將之收回的意思,反而清楚元璐長公主砸進去了大半家財,於是借不少武將手腳不乾淨地毛病,暗示他們討好對天子意義深重的元璐長公主。
誰人不知,豐朝聖人最寵愛的是寧玥公主,最尊敬的卻是元璐長公主?
於是——
每有武將班師回朝,借口對昔日戰場上叱吒風雲的元璐長公主的仰慕,贈上奇珍異寶無數,以向聖人表忠,示意絕無二心;每逢新春佳節,來自朝臣們一車車的禮物,更是從元璐長公主的府門前排到了醴泉坊外的大街上。
而時人,無不習以為常。
以朝廷俸祿養廉,再以貪官賄賂養五谷來製貪。這些登過長公主府大門的客人們,絲毫不知,背後向聖人揭發他們的五谷司司主,正是他們殷勤討好的元璐長公主!
只是,隨著五谷司這些年來發展得越加順利,孔青珩又已長大成人,李玉涵原本打算等孔青珩及冠後,就交出手上的權柄,真正卸下一身擔子,做個富貴尊崇、含飴弄孫的元璐長公主。假若……沒孔青珩十月份那場大夢的話……
偌大一個五谷司想安穩過度權柄,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今年開春以來的種種舉動,聖人也是看在眼裡的,今晚卻突然出此一言——
李玉涵深信,絕不僅是因她的珩兒再度被人擄走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