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皇帝這一次掀起了大獄,鬧得是滿城風雨,文官們都很淡定,科道系統的官員們表面上都在上疏請罪,不過私底下他們大多都在彈冠相慶,吹噓朱皇帝是聖主明君的都有了,畢竟下獄的又不是他們,對皇莊裡那些爛事失察的又不是他們一個,法不責眾嘛。
就在文官們以為皇帝算是要消停一陣的時候,朱皇帝馬上就乾出了件讓他們大跌眼鏡的事情。
皇帝下詔,讓順天府尹和下轄幾個州縣的主官入宮面聖。
這幫人一年都難得見到皇帝幾回,當然是屁顛屁顛地跑來了。大夥都是熟人,聚在一起之後,互相一看,都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都是治下有皇莊的。
“朕召見你等,是要申斥你等失職。朕的皇莊是怎樣,這幾日科道彈劾的不少了。你等可知罪?”
這幫人剛見完禮,這下又嚇得跪下了。
“臣失察,陷君父於不義。臣有罪,臣應萬死。”
“不止你等,科道職司風紀督察,諫設議政,對內廷橫行不法不聞不問,對君王失德不管不顧。哪一個沒有罪!”
底下的幾人一邊請罪,卻是徹底的放心,大家都有罪那就是法不責眾了。
“皇莊各案,錦衣衛會將嫌犯移交給你等。朕覺得,可以在各處皇莊設堂公審公判,令莊戶知曉朝廷要還他們一個公道。不用憂心生亂,若是需要,朕會調動京營和勇衛營人馬協助你等。”
底下一眾縣令和知州們聞言都是面面相覷,知道眼前這皇帝是個不省心的,卻是沒想到皇帝就不按套路出牌。
順天府府尹卻是很快反應過來了,馬上就站出來拍馬屁道:“皇上聖明,皇莊各案苦主眾多,州縣衙門怕是站不下。公審公判,雖有違定製,不過此時正需要公審公判以正國法,好叫百姓們知曉聖上的良苦用心。”
一片馬屁聲中,這個事就這麽定下來了。
在一眾官員離去的時候,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安跟了出來。
“皇上口諭:‘各案務必從嚴從重處置。’”
“臣領旨。”
對於皇帝搞的這麽一出,大臣們還能怎麽辦,那些小嘍囉們本來就應該交給各州縣去審判。
數日之後,順天府大興縣一處皇莊。
主持公審公判大會的縣官正在好整以暇地坐在主位上,一個嗓門大的衙役,正在用錦衣衛發給的大喇叭大聲喊著,一個個念出罪犯姓名、罪名和犯罪事實。
但凡被拉出來當典型的,根本沒有冤枉的。這些莊上的莊頭惡霸之流,平日蓄養打手惡奴橫行鄉裡,放高利貸,上下勾結肆意加征,強佔良家婦女都是尋常事。按照大明律判處,還要從嚴從重的話,當然是一個都是逃不掉的。
受害多年的苦主們,一一被錦衣衛的人安排著上台控訴罪犯的罪行,隨後便有其他知情者跟著爆料,現場的熱烈氣氛很快被點燃。隨著安排在其中的人喊話聲討,苦主越來越多,場面也開始越來越瘋狂。
原本還梗著脖子破口大罵,並威脅恐嚇著“等X公公放出來,回頭要你們好看。”之類話的人犯囂張的氣焰很快被打掉。隨著縣官斬釘截鐵的宣布,判處斬立決之後,那些人已經開始絕望的嚎叫著,有些人的某處甚至濕了一大塊。
於大庭廣眾之下歷數種種罪行,讓憤怒的百姓將怒火直接針對這些從前的施暴者們。更是讓排在後邊那些等待審判的人犯們,上台後站都難以站穩,哭天搶地的求饒。
不過到了此時,積壓多年的仇恨已經被徹底引燃,這些平日裡高高在上的莊頭惡霸們的哭喊,並不可能得到任何同情,只會引來更多一浪高過一浪的痛斥。
主持審判的大興縣令此時已經有些麻木,第一次直面百姓們的怒火,他的心情是很複雜的。本來,能一下子還這麽多無路伸冤的百姓一個公道,他應該是很高興的,不過不知為什麽他本能的不喜歡這樣的場面,甚至感到了徹骨的恐懼。
而一旁的錦衣衛指揮使張懋忠,本來是什麽大場面都見過了,以為這次審判不會出什麽事,此刻在數千人沸騰的怒火和仇恨面前,他隻感到有些膽戰心驚!
數千百姓的戾氣已經非常明顯,他們赤紅的眼睛圓睜,激動得一起瘋狂呼嚎吼叫,如果不是大批京營士兵將他們隔開。只要有人振臂一揮,他們就可以不問任何理由的把被指控者撕成碎片。
張懋忠剛才居然看到了,幾十名人犯被一浪高過一浪的怒吼聲淹沒的時候,其中居然還有一人被活活嚇死。
這位錦衣衛指揮使不由看向了主審的大興縣令,兩人視線交匯間,都從對方眼神裡看到了發自內心的恐懼。
這時,人群中一個枯瘦的老頭看到某個囚犯被嚇死,突然就坐在地上,一會嚎啕大哭,一會又大笑不止,狀若瘋魔地嚎叫著:“死得好,死得好!死得好啊!”
一會後,這個老頭突然站了起來,又朝著紫禁城的方向跪了下去,開始不停地磕頭,一邊磕頭還淚流滿面地大叫著:“皇上聖明!皇上聖明啊!”
沒一會,他的額頭上就滿是泥土和血跡混雜在一起的汙穢。
有人帶頭之後,陸續有人開始向著紫禁城的方向跪倒磕頭,很快所有人選擇了從眾,其中有不少都是情緒激動得不能自已的。
這一次是官差們當眾宣布,皇莊免稅免租兩年之後,人們再一次向紫禁城的方向下跪磕頭。
有些人是因為皇帝還了他們一個公道,有些人則是從眾隨大流,更多的人卻是在從眾之余,感到了一點點的希望,他們渴望著聖主明君的時候,現在這位少年天子讓他們在絕望的生活中看到了一絲希望。
對於這一次公審的事情,知情的文官很快就開始感覺到不對, 上疏稱公審場面有些失控,恐怕生亂,請求不要再搞了。
朱皇帝當然不會同意了,直接告訴文官們:“朕下令這麽乾的,現在又喊停,朕不要面子的啊?再說了,那些莊戶都是朕的赤子。怎麽會叛亂?你們再危言聳聽,朕就要不客氣了。”
文官們還能怎麽辦,皇帝要搞就搞唄,反正看著也不會生出大亂。
在一片反對和沉默聲中,禮部儀製司添注主事劉宗周這麽個小官卻是上疏表示了對皇帝的支持。
這位洋洋灑灑一大篇雄文,先自我批評了一番,又把朝中大臣都批判了一番,還把皇帝也批判了一番,然後肯定了這一番的公審公判大會,認為這是極好的,以後就應該多來這樣的審判,並痛心疾首地直言天下風氣都壞了,要求皇帝從自己做起,講道德,親近儒臣,順帶又推銷了下他那個慎獨的學問。
對於劉宗周這人,朱皇帝是十分無奈。這一位從不用士大夫擁有的權力謀取私利兼並土地,也從不讓家人朋友做點生意之類的事,更不結黨營私,在晚明這個環境裡他的道德水平高得可以讓絕大部分人仰望。
這位是個真正的道德學問家,然而看起來卻是沒多大的用。比之同樣道德水平很高的海瑞,能力卻是差了十萬八千裡,講的學問在朱皇帝眼裡也是一點卵用都沒有。
大明這幫儒生們大多都認為劉宗周先生道德水平很高,堪稱完人,都表示要學習他。然而你真讓他們去學這位劉先生,他們中絕大部分都會用行動告訴你——學他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學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