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通鼓畢,再一次抬頭看了看天空中揚揚灑灑的雪花後,一身戎裝的張之極微微吸了口氣,便大步登上了點將台。
點將台下,十萬京營將士已經全副武裝的結集在了一起,把偌大的校場擠的滿滿登登,幾無立錐之地。
張之極深吸了一口氣,朗聲道:“奉陛下詔諭,命京營將士騰出營地,讓京城之中暫時無家可歸的百姓居住!
時限,日落之前!要求:留下床和被子,還有炊具、糧食,剩下的凡軍伍相關之物,一概帶走!京營於附近另立臨時營地!操練不停!”
京營的士卒們都是一臉懵逼的表情——自己這就被趕出了京營?
盡管懵逼,但是十多年來養成的紀律習慣,還是讓士卒們沒有出一絲的聲音。
張之極則是接著道:“陛下這一次跟本將軍說了,陛下不管京營怎麽克服困難,反正不能讓大明的百姓被凍死一人!
不管你們能不能理解,都要執行!記著陛下所說過的話!
大明的軍人,是從大明的百姓中來的,就必須時刻想著大明的百姓!
前排的各千戶留下,其他人回去準備!”
京營的士卒們聚的快,散的也快。
留下來的千戶們則是面面相覷,等著自己家老大過來訓話。
揮了揮手,示意這些千戶們跟著自己回到了自己所在的中軍大堂之後,張之極才開口道:“剛才的話,都聽懂了沒?”
一眾千戶們互相望了一眼後,齊聲道:“懂了!”
張之極嗯了一聲道:“有沒有什麽問題?有問題現在就說,別到時候再跟老子嘰嘰歪歪的!”
千戶柳文慶遲疑道:“咱們直接搬出去倒是沒問題,可是新的駐地得咱們自己動手?這天寒地凍的?”
張之極嗤笑道:“天寒地凍的怎麽了?讓你我凍著還是讓百姓凍著?你自己想想,那些百姓裡面要是有你的父母,你怎麽辦?”
柳文慶很想說一聲自己的父親早就掛在戰場上了,老娘也在頤養天年,不可能在外面挨凍。
但是想了想張之極的性子,再想想崇禎皇帝一貫以來的作風,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另一個千戶趙磊有些訕笑著道:“咱們兄弟們的那些鋪蓋也要留下不成?”
張之極斜眼道:“怎麽著?舍不得?”
趙磊訕笑著道:“倒不是舍不得,可是兄弟們的情況您大概也知道一些,那被褥讓他們禍害的跟那什麽似的,自己都嫌臭,就這麽著讓百姓們住進來?”
張之極冷笑道:“怎麽著?現在知道丟人了?早他娘的幹什麽去了?瞧你們一個個的人模狗樣的,也不過是驢屎蛋子表面光!”
望了望大堂外仍然沒有停下的雪花,張之極有些羞惱的道:“這雪下起來沒完沒了的,乾脆讓那些混帳東西把自己的鋪蓋打包帶走,老子去五軍都督府和戶部看看能不能弄到一些新的。”
趙磊頓時有些不樂意了:“公爺,
兄弟們的臭是臭,可是不影響蓋,您要是能弄到新的,還不先可著兄弟們來?”張之極沒有搭理趙磊,反而望向了其他人:“你們呢?還有沒有什麽其他的意見?有話早說有屁早放,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其他一眾千戶們互相對視了半晌,最終也沒提出來什麽反對意見——自己家老大的頂頭老大崇禎皇帝提出來的要求,除了照辦還能怎麽著?
張之極見其他人沒有意見,向著趙磊屁股踢了一腳之後便喝道:“都給老子滾罷,安排三分之一的人手跟著老子去五軍都督府那邊弄東西,再安排三分之一的人手去搭建帳篷,準備取暖用的那些東西,剩下的人在營門處隊列整齊,等著百姓們進入了之後再去新營地。”
除了跟著張之極去搬東西之外,剩下的兩個選擇都不怎麽樣。
去搭建帳篷的得賣力乾活,想要搭建好帳篷還得準備好取暖,絕對不是一時半會兒能乾完的。
還有一個更坑人——在營門處隊列整齊?
啥天啊?天上還下著雪呢,就算現在已經接近了傍晚,真要是等到百姓們過來,這一個個的還不得成了雪人?
張之極隨手指定了跟著自己去搬東西的幾個千戶之後,扔下兩個選擇便跑路了,剩下的一眾千戶們只能采用最原始的辦法來決定到底去搭帳篷還是留下來隊列歡迎百姓。
朱純臣對於張之極的要求根本就沒有在乎,而是大手一揮就把張之極趕到了負責後勤方面的前軍都督府。
不就是十萬床的鋪蓋麽,多大的事兒啊,大明現在別的東西沒有,這些戰備性的東西多的是!
撈夠了好處的張之極也不在意朱純臣沒留下自己吃個飯喝個酒,而是直接帶著一眾馬仔直奔前軍都督府搬東西去了。
反正自己也沒有那麽多的時間留下飲酒吃飯。
……
身為順天府的班頭,何可進的內心其實很蛋疼,因為順天府這個破地方他就跟別的地方不一樣!
隨便走在大街上扔塊磚頭砸死十個,說不定九個就是跟各個官老爺們有關系的,剩下的一個乾脆就是官老爺。
所以順天府的捕快衙役什麽的,比之其他州府的捕快衙役,要難當的多!
最最操蛋的就是,身為天子腳下,善之地,順天府時不時的就會接到各種稀奇古怪或者乾脆可以說是有些狗屁倒灶的命令。
就像現在一樣——莫名其妙的要把城裡那些沒有家的百姓給集中起來?
集中起來幹什麽?集體砍死他們嗎?如果是的話,何可進簡直會跳著腳的讚同!
這他娘的好幾萬人,就算是一千個人裡面邊一個手腳不乾淨的,那也是好幾十個,整個順天府的衙役都他娘的不夠用!
何可進敢摸著自己的良心誓,自己連新抬回家的小妾都沒啥興趣,純屬就是因為累的,而不是因為自己腎虛!
但是看了看走在自己前面的順天府府尹倪大人,何可進還是把心底的牢騷都給按了回去。
倪大人那可是得到皇帝陛下看中的人物,以後說不定有入閣的機會,人家都親自出馬了,自己一個小小的班頭,有什麽好抱怨的?
倪元璐被崇禎皇帝看中的原因就是這家夥很忠心,甚至於可以說是愚忠。
就像是這次被崇禎皇帝派來收擾百姓一樣,倪元璐老老實實的幹了,而且老老實實的告訴了百姓——這一切都是皇帝陛下的恩賜,至於自己,則是隻字未提。
如果換成其他的官員大佬們來做這件事,一定會對倪元璐的行為評價三個字——蠢貨啊!
拿著崇禎皇帝的恩賜來收買民心,替自己漲一波聲望的機會哪有那麽多?有一次還不趕緊抓住?
倪元璐偏不,人家就是老老實實的告訴百姓,這是因為陛下擔心百姓們會沒有住的地方,熬不過冬天,所以把京營大營騰出來給百姓信居住。
至於京營的將士們怎麽辦,那是京營扛把子英國公張之極該頭疼的問題,自己不知道。
張之極就這麽一臉黑線的騎在馬上,看著正在百姓們跟前噴口水的倪元璐,直到倪元璐感覺差不多了後才開口道:“倪大人,百姓們都準備好了麽?”
倪元璐將目光轉向了向旁的何可進:“人都齊了麽?”
何可進拱手道:“啟稟大人,百姓們都已經準備妥當了,其他幾條街上的百姓會在咱們出之後由其他人帶著跟上。”
倪元璐這才對張之極道:“百姓們都已經準備妥當,有勞公爺了。”
張之極向著倪元璐拱了拱手,這才翻身上馬,向著京營的方向而去。
等張之極和倪元璐帶著一條長龍蜿蜒而至後,整個京營外近三萬士卒已經整齊的分成了兩列。
所有的京營士卒都是腰間挎著刀,手中端著根本就沒有彈丸的火銃,身上落了一層白白的雪,頭胡子都已經變白,卻沒有一個人伸出手去拂拭一下。
倪元璐根本就不知道張之極搞出來這麽一出,當下便驚道:“公爺,這是?”
張之極呵呵笑道:“陛下說,大明的軍人由百姓中而來,是百姓的子弟兵。
現在,百姓進入軍營,等於是回家,這些做子弟的出來迎接,很正常!”
倪元璐抹了抹有些泛紅的眼睛,翻身上馬後,便向著在場的京營士卒鞠了一躬。
倪元璐從來都不蠢,愚忠是忠,卻不是蠢。
從天啟七年到崇禎十二年,這十三年的時間裡自己一直在京城,沒有看到過京城之外是什麽模樣,但是卻親眼見證了這十三年間京城的變化。
尤其是這些京營士卒們的變化。
天啟七年之前的京營什麽樣子,自己不瞎,自認為看的很清楚,從天啟七年到崇禎十二年的這十三年間,整個京營,或者說所有大明衛所士卒們都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張之極不清楚倪元璐的心中在想些什麽,只是呵呵笑道:“倪大人,還要麻煩順天府的差役們配合我京營之人,安排百姓們先行住下?”
倪元璐點了點頭道:“應該的”,接著便回吩咐道:“何可進,帶著你手下的人,配合好京營的將士,讓百姓們先安頓下來!”
張之極也隨手點了一個千戶出來,讓他帶著自己手下的馬仔們跟順天府衙役一起去安排百姓們住下。
人心都是肉長的。
百姓從來都不傻,誰好誰壞,心裡都有杆稱。
空蕩蕩的營地之中沒有一個人,有的只是站在營門外的士卒,一眼望不到邊,起碼也得幾萬人的規模。
從自己這些人出到京營駐地的這段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因為步行的原因,一個時辰總是有的。
這幾萬人就這麽著在雪中挺立一個多的時辰,身上的雪花都未曾拂拭。
如果說京營的士卒們是在做戲,那麽一場戲能演一兩個時辰,忍著天寒地凍的在大營外隊列迎接,那任何人都認了。
這場戲夠真!
張之極卻生嫌不夠,接著又大聲喝道:“所有人!幫助百姓搬著行李,加快度!”
如同標槍一般的士卒們終於有了些動作,一個個的先是跺腳,接著把手中的火銃背到了背後,然後才伸手去拿百姓們手中的行李。
李老四捫心自問,自己活了四十多年,就沒見過這樣兒的衛所士卒!
面對著對面士卒伸過來的手,李老四緊了緊手中的行李,咧開了缺了好幾顆牙的嘴笑著道:“娃,不用,我還能拎得動!”
士卒的年齡看著不大,如果自己的兒子還活著,應該也這麽大了吧?
都凍成這般模樣了還要幫自己搬東西?自己的良心呢?讓狗給吃了不成?
自己拎得動!
士卒卻笑了:“您還是把東西給我吧,這是軍令!”
李老四不認什麽軍令,老不死的一個,還怕什麽軍令?自己的兒子命苦,沒能活到今天,該死的建奴啊!
李老四沒有松開手中的那點兒破爛東西,徑直來到了張之極的馬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道:“公爺,草民拎的動,不要再讓娃子們受累了!”
張之極翻身下馬,扶起李老四之後才道:“陛下說過,他們是從百姓中來,就得替百姓們出力,這是他們應該做到的。”
李老四泛紅的眼眶一酸,淚水終於沒能再忍住,哽咽道:“娃子們苦啊!”
同樣跟在李老四身後的百姓也跟呼啦啦的跪倒一片,齊齊叩拜,卻沒有一人出聲。
張之極卻轉過了身,揮揮手道:“加快度,把百姓們安頓好,咱們還得趕去新的營地!”
士卒們開始忙著摻起百姓,各自伸手接過百姓們的包裹之後,便和順天府的衙役一起,引著百姓向營內而去。
天色一點點的黑了下來,在京營士卒們的幫助下,百姓們安頓下來的度很快,營地中也漸漸的亮起了大堆的篝火還有火把。
倪元璐望著眼前的這一切,歎了口氣後才道:“民心可用!”
張之極聞言,只是點了點頭,卻沒有再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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