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皇帝這話,西門粲愕然無比,但又不敢插嘴,只能伏低身軀不作聲。
皇帝負著手,再次笑了笑,望著殿外掛著冰雪的梅枝,沒有再說什麽。
沒三日,《長安邸報》關於最近對蕃戰爭的大捷內容全部披露出來:皇帝是如何與高嶽策對的,又是如何當面傳授作戰秘訣的,當各路唐軍開赴戰場後,皇帝又是如何在紫宸殿為軍費開支殫精竭慮的,當然最終邸報還是按照高嶽、韋皋和西門粲劃分好的“戰果”,把三路唐軍各自的功勳給羅列了番,是皆大歡喜。
這份邸報足足印製了一千份,除去宮廷北司、皇城南衙張貼外,各方鎮進奏院也都接到數十份之多,消息也迅速傳到地方上去。
由是,皇帝派去宣索的中官們,配合這份邸報,個個都有了底氣膽量。
而關東方鎮們也都不敢違抗,都有進奉,事前連淮西鎮都被索取了十二萬貫,其他的當然俯首帖耳:
魏博天雄軍,進奉二十萬貫;
幽州盧龍軍,進奉十八萬貫;
鎮冀成德軍,進奉二十萬貫;
易定義武軍,進奉七萬貫;
淄青平盧軍,進奉三十萬貫;
其他忠於朝廷的山南東道、荊南、鄂嶽、江南西道、宣歙及浙東西等,也都各有進奉,合計五十萬貫;
杜佑的嶺南道更是單獨進奉五十萬貫,其中就包括一半的煞割務利潤。
此外杜佑又指示嶺南進奏院的人士,向大明宮內的中官賄賂,讓他們給皇帝帶話——杜佑希望重新合並嶺南東道和嶺南西道,按照天寶年間的舊製,設嶺南五府經略使,當然這經略使要由他來擔任。
原來,這時候所言的嶺南節度使,實則是“嶺南東道廣管經略節度使”,而西道則又有桂、容、邕、交四管,是為嶺南五府,杜佑想把五府重新歸一。
事實上有這種想法的不止杜佑一人,韋皋也托中官傳話,想把西川和東川合並,也恢復天寶年間的舊製,自己來當劍南節度使。
再加上高嶽模棱兩可的話語,也讓皇帝認為,“這高三是想要入中樞為宰相”。
諸位大忠臣們想要更進一步的期望,現在隨著唐朝的複興,也確實擺在皇帝眼前。
當然這些要求,可或不可,全都要靠皇帝自己心意來處斷,不過最迫在眉睫的還是光複河隴的大計。光是靠宣索,皇帝就湊齊了下步軍事行動的錢財,當這兩百萬貫錢,折為真正值錢的金銀器、布帛和珍寶,源源不斷從東渭橋轉運院,送到大明宮大盈庫房廊下後,皇帝便準備召來判度支裴延齡,要他盡快將其分類,大部分用於西北和西南的軍事,小部分用於營建祭奠昭德皇后的寺廟。
其實皇帝真的挺節儉的,這些宣索來的錢,他自己一文錢也沒舍得用。
但裴延齡還沒來,門下侍郎陸贄便先來了,他開了牓子,請求召對。
沒錯,這次陸贄是專門針對宣索來的。
“請陛下散小儲,成大儲,行之勿疑!”陸贄這次神色非常堅決。
皇帝心中曉得他是什麽意思,只能稍微尷尬地笑笑,反問說什麽是小儲,什麽又是大儲。
“內庫聚財為小儲,軍國豐饒為大儲。鳩斂而厚其帑櫝之積者,不過是匹夫之富也;散發而收其兆庶之心者,這才是天子之富也。”
“然則這些皆是各道各鎮的羨余錢,稅用相抵後剩余的部分,獻給朕而已。況且朕也沒用將其用在私人方面,這些都是要送往邊地,用於光複河隴的軍賞的。”皇帝便解釋說。
“陛下,錢財不問所用之處,隻問所出之原。可知宣索來二百萬貫錢,那些方鎮節度使們層層掠奪,對其下百姓的盤剝加稅,又何止五百萬、八百萬乃至上千萬貫錢!若百姓不堪重負,死了,逃了,田業凋敝了,州郡殘破了,此後陛下再想去要羨余,甚至再想正常地收取兩稅,又豈可得哉?人戶黎元,方是邦國之本,如能藏富於人,以天子之貴,何憂於貧?故而臣請陛下散小儲,以成百姓之大儲,即日起便罷廢大盈瓊林內庫,每年左右藏可支二百萬匹絹布,專供陛下禦用。”陸贄痛心疾首。
這麽多年,皇帝聽到類似的言論,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楊炎提過,李泌提過,竇參提過,現在陸贄也來提。
皇帝痛苦地沉吟,滿臉的為難,“可大盈瓊林這些年,運作向來平穩,朕不過以其為名目,可向天下方鎮索取財物,以供軍國急用,不然除去兩稅上供的定額外,這些方鎮聚斂所得的,又豈會送半文錢來朝廷......”
“陛下,我唐太府寺設左右藏,左藏貯錢帛,右藏貯金玉,都是官庫,向來官俸、軍賞、營田、禦供都自其而出。所謂大盈瓊林庫,自古全無此製,陛下豈不聞‘天子不問有無,諸侯不言多少’、‘百乘之室,不蓄聚斂之臣’的道理?此二庫,乃玄宗皇帝時,宇文融、楊慎矜、韋堅、王鉷、楊國忠之輩,貪權爭利,飾巧求媚,方才設立,以供天子私求,故而玄宗皇帝才蕩心侈欲,最終幾乎有喪邦覆國的結局,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啊陛下!”
“......”皇帝實在是無言以對。
陸贄便進一步說,“財散人聚,財聚人散;貨以悖入,必以悖出。陛下內庫當中,財寶堆積如山,可臣不想看到它們最終成為亂臣賊子的餌食。”
皇帝擺擺手,“陸九,朕曉得你一番良苦用心,不過現在是非常之時,也只能行非常之事。這大盈瓊林的存廢,等這筆錢送去西北後,朕必然給卿個清清楚楚的答覆。”
還沒等陸贄再爭辯什麽,皇帝急忙想起岔開話題這個妙招,他就對陸贄提及:昭義軍的李抱真司空,命在旦夕,可猶服食丹藥不已,他若薨去,魏博鎮必然會挑起吞並邢、磁、洺三州的亂子,可我唐精銳主力如今幾乎都在隴西,故而朕向請陸九你行個緩兵之計。
陸贄便問怎麽個緩兵之計法。
皇帝就說,陸九你是當朝煌煌的“大手筆”,魏博節度使田緒,尚的是朕的妹妹嘉誠公主(代宗皇帝的女兒),他想寫一個“遺愛碑”,只要陸九你能稍微為朕委屈下,以宰相身份為田緒寫好這碑文,讓田緒滿意,便不會再有叛逆之心,那麽一篇文章可抵十萬兵,便能把禍端消弭於無形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