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嶽不慌不忙說:“臣馬上就要辭行,赴興元府便是要為陛下再拉來這剩下的兩萬戰兵,合力擊賊。此兩萬戰兵,不在我唐國境之內,而全在河隴山川間。”
“卿是說,河隴山水寨?”
“然也,西蕃本土人口不多,而今沙陀、吐谷渾又投靠我唐,其在東道、北道的軍力維系,大部分倚靠所謂料集失陷地的唐人取得,現在河隴唐人已在義士鼓動下奮起反抗,逃避群山中自保者連綿不絕,立寨柵以自衛,持弓刀以捍敵,是為山水寨。山水寨者,依山傍水之城寨也,山外可以據險抗敵,山內可以屯田自持,西蕃擅長鐵騎作戰,然仰攻山寨並非其所長,清剿不利,料集大虧,戰力頻損。先前蕃人又屢遣人多方招誘,卻全被寨中捕殺,足見山水寨真乃仗節死義,力拒蕃賊,有戀君懷上之忠心。”
“那山水寨有兩萬人之多?”
高嶽立在階上,回答說:“臣嶽曾遣送一小部將兵、射士,以鄯州人郝玼統帶,至成州仇池山寨中,保聚四方人頭,如今已有五千男女規模,蕃賊如來,則全寨奮死自保,若在平日裡,又以三丁取其最為強壯者,號為‘義勇兵’,得八百之數,於農隙間教習檢閱,練拳勇,練膽氣,練弓弩,練長槊,自十月至正月,每日給錢六十、粟米二升五,由此仇池山水寨威名遠揚,蕃兵、山賊不敢近。如今成、秦兩州我唐人豪傑義士,仿效仇池山四處立寨,可考數目已有一十七處,大者五六千,小者二三千,總有男女五六萬,可刺探敵情,可協防城池,可輔翼正軍,可擾亂敵境,皆可為陛下光複河隴之先驅也!”
“善,朕要對山水寨推恩!”聽到此,皇帝也很激動。
所謂推恩,便是以高嶽為“隴右宣撫使”,攜皇唐的詔書和大批文武官告身,到處聯絡山水寨,對其中的義軍首領授予官職,曉諭恩意,“諸寨立功績著,上者舉為州職,中者授縣職,下者亦有官身遷升。”
之前寫告身換了一百多萬貫錢,現在寫告身可以換隴右十七山水寨的效忠前驅,所以在諸色告身上簽禦日影什麽的,朕最喜歡了。
而後皇帝親口對高嶽保證,卿此次出軍河隴,朕保證:“文移不密,事權不分,兵財自由。”總之從出軍會計簿裡分割出來的兩百一十五萬貫錢(其他的給韋皋、劉海賓支用),還不包括馬上朕從內庫裡支付的部分,這些全是你的,朕不用任何官員或中使監督掣肘,臨陣處置機宜都在你手中。
朕要和高嶽你,還有陸九、韋皋、賈耽、杜黃裳等再造這片河山!
臨行前,通化坊都亭驛當中,高嶽嶽父崔寧做東,將李晟、顏真卿、段秀實、劉晏都邀請來了。
今晚結束後,高嶽便要趕赴興元府,全力籌備對隴右的戰事,而崔寧、段秀實和李晟要各自歸自家的宅院繼續閑居,劉晏則要回華州繼續養老,顏真卿則走得最遠,他去東都洛陽的田莊。
所以筵席的規模和動靜都不大,可與宴者都曾是這個帝國最堅強的柱石。
段秀實和劉晏都難得飲酒,飲得頗醺,望著高嶽讓他們得到了很大滿足。
他倆可都是以高嶽的師長而自居的,現在看到子弟如此出息,怎能不高興呢?
而李晟除去欣慰外,更多的則是羨慕。
他本人多想掌握大軍,越過隴山,在金戈鐵馬裡建立不二的功勳啊,打回自己的故裡去,這是多大的榮耀啊!可這個願望,現在怕只能托付給自己的兒子李憲了。
所以李晟那晚也飲醉了。
“季明如果還活著,他應該會和逸崧你一樣優秀,一樣可以用肩膀擔負起這個國家的興亡......”數位老人當中,反倒以年事最高的顏真卿身體最為健碩,酒量也最大,這時他背依著繩床,手持酒盅,披著青白色的半臂衫,銀發紅面,其他人都已伶仃,看著對面敬酒的高嶽,悠悠地說出這番話來。
初夏夜中的風微微湧動起來,皇宮內燭火下,郭鍛站在台階下,向皇帝報告了都亭驛的動向,說高嶽、崔寧、劉晏、顏真卿、段秀實、李晟這些大臣於彼會飲,是否要讓巡城監子弟喬裝去探。
“不過是老人家勉勵後生輩,無妨。”皇帝並沒有當做回事。
都亭驛的正廳內,高嶽端起酒盅,對著顏魯公滿飲後,心潮也如外面的風般起伏不寧。
魯公口中的顏季明,是他堂兄顏杲卿之子,天寶十五載安史叛軍攻陷堅守的常山城,顏杲卿和子侄,還有將軍袁履謙一起遇難,屍體慘遭叛軍肢解。顏杲卿最後送到其妻崔氏眼前的,只有一縷頭髮和一隻腳,而顏季明後被兄弟泉明收殮,身軀無跡可尋,只剩個殘破的頭顱。
悲痛狂憤中,顏真卿提筆寫下了《祭侄贈讚善大夫季明文》一稿,二十三行的筆畫狼藉,二百三十四字的滿腔血淚,滿稿的秋風枯槁。
顏真卿在文稿的開頭就說過,季明“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玉蘭,每慰人心。”
當知道顏季明是以何種慘絕人寰的方式被戕害時,顏真卿又悲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
最終,顏真卿認為季明雖是殤子,然其忠烈的精神應該代代相傳下去,故而在文稿末的加上了“子孫保之”的落款。
要是季明現在還能活著, 比眼前的高嶽應該還要大十多歲,也應該可執政朝堂了吧?也可以指畫江山,參與這份光複河隴的偉業了吧?
想到這,顏魯公流淚了。
這是高嶽首次看到剛強的顏魯公落下淚水,這麽多年的風雨飄搖,何曾打垮過這位老人家......在河北堅持抵抗叛軍時,顏真卿就首創了榷鹽法,可以說第五錡(其當時為賀蘭進明的判官)和劉晏都是他的門生;在其後,他和李勉又重新樹立起朝廷和皇權的尊嚴......
“仆何能,可以與魯公侄媲美......”高嶽說完這話後,滾燙的淚也湧出了他的眼眶。
他這句倒不是自謙。
顏季明以一種完美無瑕的姿態死去了,定格了。
他自己呢,雖依舊還堅守初心,可卻做錯了許多許多的事。
聽到高嶽這話,旁邊醉酒的劉晏,微微睜開了眼睛,默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