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長安城陽光不露,青雲重疊,風兒吹來,心胸回蕩,當真是踏青遊玩的好時節。
高嶽和武元衡並肩步行,平康坊的楚娘伴著崔遐,郭再貞帶著幾位興元進奏院的邸吏挎著橫刀,衛侍在後——一行人有說有笑,往興道坊而去。
興道坊前有個大毬場,向來是節日慶典時坊民們聚會的熱鬧處,今日更是人頭鼎沸,香煙繚繞,驚呼和讚歎聲此起彼伏。
至此的高嶽和武元衡驚訝地看到,許多人將燃香奉在額頭處,對著毬場中央的一處帷幕頂禮膜拜,都在高呼“佛光”不休。
高嶽甚至還見到,人群裡居然有很多身穿黑衣的士兵,有北衙的,也有殿後神威的。
隔著一層層人頭,他和武元衡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那帷幕裡,確有金光閃閃。
然後帷帳外,居然有個禿頂鷹鉤鼻子的矮小僧人,袈裟是彩紙做的,盤腿坐在氈席上,鼓起嘴唇賣力地吹著橫笛,在他眼前居然是幾位施著脂粉的漂亮女郎在應著節奏舞蹈,每跳一段後,那僧人就高聲喊著些什麽。
然後興道坊前來參拜的人,就對著帷幕裡的佛光,瘋狂地拜倒,應和著僧人。
他們瘋癲般地喊著什麽,高嶽暫時也聽不懂,大約是什麽“嶽瀆”。
“又是佛光,又是嶽瀆,這群盲信的男女還真是可怕。”高嶽慨歎道。
“哪裡是什麽佛光,分別就是內裡有鏡子和金線而已。”眼尖的武元衡憤憤然,“這些方士和僧侶,向來慣好用幻術作假騙人。”
可兩人對開化深陷封建迷信的群氓,暫且也沒什麽好的辦法,況且治標容易治本難,最終也就沒多想什麽,就步入到興道坊的至德女冠門中。
自從薛瑤英接手女冠後,這裡面內斂許多,再也不敢舉辦什麽蓮壇講法的活動,且薛瑤英身旁隻跟著位元凝真,管著這女冠的產業。可私下地,薛瑤英和各位官員或文化人的“書信往來”和“沙龍”卻沒有間斷過,
至德女冠內,完全和外界拜佛光的喧鬧場面格格不入,進門後中道兩側,滿植著清幽的松樹和檜樹,又有飄蕩的杏花徐徐而下,有的掛在枝頭,有的鋪在小徑。
在廊下,頭戴雲母冠的薛瑤英手持拂塵,笑意滿滿地望著高嶽,而旁側的元凝真,眼神裡則同兼著羞澀和大膽,盯著武元衡不放。
接著數人便走到角門,進入林苑當中。
高剪拂雲的翠竹下,清風徐來,早已擺好了矮杌和圍爐,看來薛煉師已早有準備,率先要招待高嶽、武元衡和崔遐煎茶。
眾人坐定後,薛瑤英笑顏如花,叫元凝真奉上個淡青玉色的瓶缶,然後又奉上茶盅和茶船,分給諸位。
接下來薛瑤英親手自瓶缶中取出塊茶餅來,然後凝真半跪在地上,將圍爐點著,高嶽瞧見,爐上覆著火蓋,並且鑽了九孔,這樣青色的火苗騰騰地自九處躥出,瑤英撚起茶餅,在火苗上來回炙烤。
原來,上等的茶餅需要炙烤,普通人家飲茶,通常就是把茶餅掰碎,直接用沸水泡著喝,有的百姓家更不講究,飲茶就是將新鮮的茶葉泡水喝。
對薛瑤英這種絕等女冠而言,自然不可如此落下乘,故而她要先炙茶餅。
炙茶餅是有講究的,火有飛燼不能炙,火苗單鑽不能炙,所以在圍爐上加上火蓋,九處火苗翻烤均勻。
看著薛瑤英纖指翻轉,高嶽就好奇地問(他為官如此久,飲茶基本也就是直接掰碎茶餅飲用),要炙到何種程度?
薛瑤英笑了笑,指著茶餅密密麻麻凸起的點兒,說:“將茶餅烘培如蝦蟆背,
再去火五寸,至卷舒即可。”炙烤完畢後,薛瑤英便將還冒著熱氣的茶餅,很小心翼翼地裝入到麻紙袋中,用絲繩系住口扎緊,待其慢慢冷卻,並且希望用紙防止茶餅的香味散失出去。
一會功夫,薛瑤英將炙烤後的茶餅取出,放入研缽當中,露出蓮藕般的粉臂,用杵細細地將其搗碎,“末之上者,其屑如細米;木之下者,其屑如菱角。”薛瑤英如此解釋說,意思就是搗碎後的茶餅,越細小品相就越佳。
高嶽興致很高,望著茶餅在研缽裡為細末,便順口來了個對句:“碾為瑟瑟塵,嫩軟如松花。”
眾人齊聲喝彩。
其實碾茶不光是個精細活,也是個體力活,不久後薛瑤英是香汗涔涔,就讓元凝真來接手。
凝真低著頭,赤紅著小臉,慢慢地搗碾著。
武元衡看她嬌憨,也順口來了句:“玉女碾破團團月。”
這句一出,凝真的脖子都紅了,可煉師教導過她,心中再如何,都不能在表面上對貴客表露出來,於是她也只能窘迫地把腦袋垂得更低,咬著潔白的貝齒,繼續手握著杵,上上下下。
終於,茶餅已然碾好。
薛瑤英便輕輕拍著巴掌, 笑著說,茶要好的話,最根本的是水。
“哦,那麽敢問煉師,這水是如何分等的?”崔遐摟著嘻嘻笑的楚娘。
誰想薛瑤英卻如數家珍,說我唐公認的,茶水排行共有二十等,以雪水為最末等,如下:
廬山康王谷的山澗水,第一等;
無錫惠山寺泉水,第二等;
蘄州蘭溪石上水,第三等;
峽州扇子山蝦蟆口/水,第四等;
蘇州虎丘寺泉水,第五等;
廬山招賢寺的橋下潭水,第六等......
“哎,不知煉師馬上的茶水,是第幾等呢?莫不是不入等的雪水?”崔遐便繼續問道。
“不入等的雪水,豈敢取來招待興元節度使和東都進士狀頭?”薛瑤英即說,“不過廬山也好,蘇州也罷,離長安太遠,按茶經裡所說,水如離其原本所處,功效減半。長安本地又沒有什麽好水,所以本煉師便出錢,讓長安遞鋪從商州西洛水那裡取水來煎茶,這西洛水啊,好歹也能排第十五等。”
“那豈不是這水還儲於觀內屋舍裡?”高嶽發問說。
“正是,用瓶否合封貯著,沉入在後院的井中。”薛瑤英言畢,以袖掩口而笑,“按照規矩,這茶水啟封的話,須得茶席上最尊貴的人物去。那諸位說,這人物為誰啊?”
“哈哈,當然是我堂妹夫嘍,人家現在可都紫金魚袋了!”崔遐大笑道。
高嶽拍著膝蓋站起來,連說可以可以,我就親手去啟封取來,伯蒼也好,子遠也罷,三五年內也要或紫或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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