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的想法是,韋皋的權位和旌節不改,但也應拒絕他的封建請求。”陸贄表明了心跡。
皇帝唔了聲,對陸贄的想法表示肯定。
但他的怒氣還未完全消解,如今於皇帝的心中,似乎只有能讓韋皋、高嶽入京參覲、解除旌節,這樣的事實出現,才能真正讓他平靜下來。
此刻,宰相班列裡的鄭絪,便走了出來,對皇帝說:“其實臣有一朋友,對此有所見解,以臣觀之,似頗有道理,請試為陛下論之。”
皇帝看著鄭絪,就問“鄭卿,你這朋友是何人?”
“淮南節度使、揚州大都督府長史,高嶽。”鄭絪知道皇帝已猜出是何人,索性大大方方承認。
皇帝笑了聲,不言語。
整個延英殿裡的氛圍格外緊張,杜黃裳、陸贄和韓洄心想,鄭絪啊鄭絪,本來以為是你“無中生友”,可沒想到還真的是高嶽對你提出來的方案。
可正是因為如此,大夥兒都替鄭絪抹了把汗。
“陛下如不願與大臣商議國是和政製的話,臣便不再多言,就由高嶽親筆上奏陛下。”
“鄭卿但說無妨,朕先前發怒,不過是看不下劉辟這樣的狂生文士,言語不遜罷了。”皇帝這時的腦袋稍微冷靜下來。
並且,皇帝還迫切想知道,高嶽到底是什麽想法和態度。
鄭絪便奉起象笏說:“臣認為,若陛下執意要撤換劍南和淮南的旌節,必然會生亂,那麽中興可能會毀於一旦。但高嶽在給臣的信裡許諾,他再任淮南節度使二年,便同意直接回朝,絕不脅武毅軍,也絕不將旌節視為私有。”
這話說得皇帝臉上辣的,不好受。
“武毅軍前身是義寧軍和定武軍,是他高嶽一手栽培出來的,他甘心?”
“臣不諳軍事,不過臣曉得,只要陛下再給高嶽個方鎮,高嶽還能練習出一支武毅軍來。”
“那朕要將高嶽廢棄不用呢!”
鄭絪很淡然地說:“高嶽在淮揚,已領府中的軍校撰寫出≈lt;步軍操典≈gt;、≈lt;火器挈要≈gt;、≈lt;騎兵衝法要訣≈gt;等書來,刊印保藏,交授武道學宮生徒研習,所以陛下可以將高嶽廢棄,也不用擔心我唐軍學後繼無人。”
皇帝本想展現下權威,卻被鄭絪不鹹不淡地刺了下,更為難堪。
下面鄭絪就說:“其實柳宗元所說的勢,便是聖賢的開天獨倡,和天下運勢,合而為一也。封建雖不可行,然則郡縣也要改製,高嶽在給臣的信中,說的是這樣的話語,即‘存封建之心,留郡縣之製’。封建的弊端,在於諸侯獨製一方,其對領內百姓的權力無可約束;而郡縣的弊端,則在於郡縣只有施政的權力,卻無決策的權力,天子和大臣若殘害百姓,郡縣只能助紂為虐。所以兩端思量,最優的方案便是能讓中樞少犯錯誤,讓地方增殖物產,具體辦法便在於能讓賢能出入中樞和地方,在內可匡正朝政,拱衛聖主,在地可改良制度,造福天下百姓。所以高嶽認為,世祿和世爵絕不可取,可守宰的權位卻必須要在,此外為避免割據,還必須將權位流轉起來。”
“何解?”
“高嶽倡言,刺史、縣令等都是四考為限,但多數隻一兩考就遷轉他處,以此流官的話,往往連地方百姓的情況風俗都沒有了解,又談何造福遺愛?然而若強製讓刺史、縣令滿四考再遷轉,又違背人情,過於僵化,所以高嶽認為,只要能保證守宰級別的選拔任用,其下刺史和縣令無論幾考,都能在守宰的督促考核下,多少為百姓做些業績。故而,臣替代高嶽,向陛下懇求,複古行台製。”
“行,行台製?”
鄭絪隨即修正道:“台省台省,其實按我唐的典章,呼為行省製更為妥當,也即是變革方鎮藩道為行中書省,下設州、縣。行中書省在地官署,由中書門下的宰相派出,以中書侍郎或門下侍郎平章事,‘行中書省於某道’,相當於前方鎮節度使;再可以稍次的給事中、中書舍人及尚書省侍郎加參知政事,‘行省於某道”,相當於前觀察使。行中書省或行省,執掌當地生人、賦稅、兵甲、學校、廟宇功德各事,以五年或十載為期,多則易生割據,少則更迭繁冗,期限滿後若無大錯,便必須回歸中書門下繼為宰相。宰相行中書省事於某地時,一旦了解到民瘼疾苦,在中樞時便可呼號革新,而相同的宰相在中樞裡的革新理念,也可隨著行中書省事,惠及到地方上去,且行中書省與中書門下雖位置不同,但都是宰相,執政時亦可溝通。如此,郡縣製下那種人怨於下而吏畏於上的痼疾,也可有所緩和。”
聽完鄭絪所說,不,實際上是聽完了高嶽的意見和方案後,皇帝明白——高嶽比韋皋還狠。
韋皋雖然驕橫,可畢竟沒高嶽這般狡獪,韋皋總的來說還是想憑靠威信、武裝、功勳這些不恆定的東西,為私家搏一下封建世爵世祿罷了,他的眼界大致到此為止,最大格局便是獨霸三川地,構築韋氏王國。
可高嶽不一樣, 他像個老練的獵手,從來不在道義上授人口實,可又頻頻對政製的“死穴”出手,狠準毒辣,且他想要的東西,不但會全力博取,更會形成規製,步步為營,使其恆定,這和他的軍事思想極為吻合。
這種規製,是天然和隨心所欲的皇權相抵觸的。
此外高嶽卻敏銳地捕捉到,其實古人也並不熱愛皇權,從漢到唐,對皇權進行批判的人多了去,所以這次高嶽表面上退出郡縣和封建的論衡,然則卻私下和宰相集團締結了盟約,擇機後發製人,他提出的行中書省製,就是要以宰相們為主力,既製衡中樞,又出鎮地方,這樣確實完美地在封建制和郡縣製間找到了最合理的道路。
先在整個延英殿內,宰相們都達成一致,對皇帝請求道,應該施行此國是政策。
“哼,說得倒是天花亂墜,那韋皋和杜佑能答應否?要是韋杜都能給朕給歸朝期限,那朕便相信。”皇帝並不以為然。
實際上,皇帝又暗中使出個異論相攪的策略,存心要在行中書省製上,挑撥韋皋、高嶽和杜佑的關系,讓他們互相猜忌,自己坐收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