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撥騎兵自山崗上往下疾馳,而山崗下郭小鳳與蔡佛奴所領的神策軍則急忙環繞著王貴妃的犢車,將手裡武器一致對外,組成個小型的圓陣。
待到靠近五十步後,雙方都歡呼起來。
對面打頭的一員披甲的騎將,激動地飛身下馬,便問身著緋衣的高嶽:“是高外郎否!?”
“正是。”
“我是金吾將軍張光晟麾下兵馬使徐抱暉,奉聖主命,特出甘泉宮,前來策應。”
高嶽便急忙用手伸往犢車,“車上乃是貴妃娘娘。”
“貴妃萬安!”徐抱暉與所帶的三四十名金吾衛的士兵,齊齊下馬,一起對著犢車叩拜下來。
車上的王貴妃嘴唇青白,手還按住中衣裡藏著的國璽,只是對徐抱暉等人微笑,卻早已說不出話來。
徐抱暉帶來多匹十馱馬,其上背負著糧糗、乾柴和鍋灶,急忙讓數名金吾子弟為暗鋪哨馬,四出警戒,其他人引著高嶽一行入甘泉宮,暫時休整。
渭北的甘泉宮,秦漢時代始終是重要的行宮兼堡壘,到唐朝時期依舊營繕不止,裡面亭台樓榭錯落,兼以花林、河曲,虹橋飛騰,甬道低回,為皇帝主要的官莊之一,因正殿四野遍植桂樹,故而也叫“桂宮”。
只見數株寬闊十尺開外的桂樹,枝葉掩隱著殿扃,蕭索的秋草侵入金階縫隙當中,再加上昨晚的一夜秋霖,如今整個宮殿到處浸透著灰白的顏色,內裡營構木梁多有朽敗,說不出的衰敗氣息,恰和這個帝國所面臨的態勢相同。
原本天下的各處行宮,各有名四品夫人負責管理,在內裡勞作的人不計其數,都是自給自足的大莊園,現在也已十去其八。
王貴妃、延光公主、義陽公主等下了車馬後,都走入到正殿後的隆興小殿當中,急忙脫去濕潤的衣衫,宇文碎金追著貴妃和公主們忙內忙外,又是升火烤衣,又是懸釜煮米,這使得王貴妃很喜歡她。
“唐安呢?”王貴妃好好吃了數口熱飯後,精力複蘇,才想起大女兒來。
“在西邊的亭子。”碎金很小聲地回答。
聽到這話,重新穿好霓裳的延光公主,坐在隆興殿的拐角處,伸出胳膊,掏出面小羽紋鏡來,撥弄著發髻,不由得笑起來。
所謂的西邊亭子,即是甘泉宮的紫霞亭。
紫霞亭院牆下,數匹馬拴在木樁上,高嶽坐在廳內小殿的廊下,衛次公坐在不遠處的一座頹倒的假山石上,“逸崧,你說這次去奉天城後,我就能入翰林學士院。”衛次公按捺不住喜悅的情緒,低聲說道。
高嶽急忙將手指擱在嘴前,做出個噤聲的姿態。
接著他皺著眉頭,看看小殿內裡。
唐安這討厭鬼一直跟著自個,叫她去和母親、妹妹和姑母一道去烤乾衣衫也不肯,“我就在這裡換,高三你幫我把風。”
沒一會兒腳步聲響起,唐安索性將出逃時淋濕的窄上衫與羅裙都脫下,直接穿著郭小鳳所送的皂色軍衣,中間用束帶一系,下穿皮靴,扎著男子般的發髻,走了出來,乍一看就是個俊俏小郎君。
然後她咕咚聲,大剌剌坐在高嶽的旁側。
衛次公很尷尬,坐在假山石上,裝作看看地上的蚯蚓,又抬頭看看天上的遊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唐安也不說話。
最後是高嶽忍不住,對她說:“公主請休息,一個時辰後我們即去奉天城。”
“肚子餓得睡不著。”唐安說到。
這時候呱噪聲響起,蔡佛奴引著幾名神策軍士,提著只在甘泉宮射中的鳩走入進來,這種野禽在此處數不勝數,原本是供皇帝出巡時遊獵的。
“我有鹽袋,還沒被雨打濕。”
“那就好,用佩劍挑著燒。”
接著大夥兒就是拔毛、抹鹽、堆柴,隨後燒烤,很快鳩肉的香味就滿溢在整個紫霞亭。
“來來來,聽說鳩肉一燒熟啊,連寺廟裡的老僧都忍不了。”高嶽便取出隨身攜帶的小刀,開始給諸人切割。
“這裡有些糧糗。”說話間,宇文碎金隨著隆興殿和紫霞亭間的曲廊款款而至,帶著重新燒好的乾糧、湯餅,給各位及神策軍士分發。
“辛苦小娘子。”高嶽急忙道謝。
碎金邊忙和,邊抬頭對高嶽莞爾,可隨後可能又想起自己不幸的命運,眼圈又紅起來。
高嶽也不由得唏噓兩聲。
唐安都要聞到股奸夫間的酸臭味了,舉著插著鳩肉的小匕,咬了兩口,氣得哼哼。
吃飽後,眾人都在亭子下,橫七豎八地打起盹來,距離出發還有點時間。
這時碎金還在收拾,而唐安的眼睛也瞪得鼓鼓的,目光須臾不離她。
這眼神看得碎金滿身發毛,便轉過身去。
“你想不想再從人啊?”唐安單刀直入。
這個直鞠,讓碎金極為不安。
“以前給黎校書為妻,現在給這位高外郎為妾,變妻為妾,能不能接受?”唐安下一記直鞠更為勁道。
“豈敢......”嚇得碎金急忙對著高嶽與唐安拜下。
“怕什麽,現在大家都在逃難途中,到奉天城前,所有的規矩、尊卑都可以統統見鬼去,不,是回長安城前......”唐安後面那句話,似乎是說給自己聽的,“先前你給九品當妻,現在給六品為妾,以你曾配隸掖庭的經歷來看,也不算辱沒,反正黎逢那個男子也把你休棄了,你這樣的遭遇,於我心有戚戚耶。”
宇文碎金不置可否,她知道唐安有些話是說給高郎君聽得,根本不敢多言半個字。
高嶽一聽很不開心,便起身拂袖,對唐安說:“請公主謹守閨禮。”
“這是甘泉宮, 不是大明宮,不是少陽院,也不是十王宅的睦親樓,談何閨禮!”唐安情緒不由得激動起來,霍地起身,踮起腳跟,眼睛就直直盯住高嶽。
那邊亭中蔡佛奴和軍漢們都鼾聲如雷,可還沒睡著的衛次公就麻煩了,“這些話為什麽要讓我聽”,心中連連叫苦,便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側過身去,索性不聽不聞。
唐安的眸中,淚珠晶瑩,無聲地自兩側的雪頰滑落,她的鼻翼不由自主地翕動著。
她心理的陰影,就是被高嶽拒婚而留下的,對於唐安來說,這種滋味和當名棄婦是差不多的。
“公主見諒。”高嶽別過頭來,不看唐安的哭顏,其實他心中也有些愧疚。
“當我的面首,我就諒解你。”唐安接下來這話,差點沒把高嶽給噎死。
“啪!”衛次公將手掌狠狠打在耳朵上。
“啪!”這邊,宇文碎金也惶恐地將耳朵捂上,伏低身子,抖得和篩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