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鳴做了一個夢。
他已經很久沒做這麽具象的夢了。
自從來了美國以後,除了被妮娜催眠的那一次,他每日的生活主題無非就是訓練,比賽,和奔波於各個城市之間,說實話,做夢都成了一種難以實現的奢求。
但這天晚上,毫無征兆地,他就做了夢。
一個噩夢。
1/
記得曾經有一部電影裡面說過,讓人開始做夢,就不能讓他察覺到任何異樣,當他排斥夢中的異樣時,夢自然就醒了。
楊一鳴的這個夢也是這樣開始的。
夢裡他先見到了一座球館,一個他很熟悉的地方。球館在一座山頂的校園裡,好像是一所大學,又好像不是,總之這些都不是他當時關心的細節。他隻記得去到這座球館,需要穿過整個綠樹茵茵的校園,最後連上好幾層樓高的台階,才會豁然開朗起來。這片校園深處的田徑操場依山而建,空地旁還有一個二層樓的老建築,白牆紅頂,廊柱像是好幾個時代前的風格,建築的一層是禮堂,而二層就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那座球館了。
這座球館本身的挑高並不算高,籃球場佔據了幾乎所有的室內空間,球場四面沒有窗戶,光線只能從二層的回廊邊的矮窗裡照進來。說是二層,其實高不過籃球架多少,整個回廊也只有兩人寬,可以站下一排加油的觀眾。但這一天,沒有任何的加油觀眾,只有黑壓壓的面目模糊的一群人,把二樓回廊的欄杆擠得光都透不過來,整個球館顯得更加昏暗了。回廊下懸掛的紅色橫幅成了唯一的點綴,暗紅色的好像從靜脈流出的血,凝結在空中,仿佛球館裡凝結的空氣一樣。
“四省聯合選拔賽”。
是寫在暗紅色血上的幾個字。
比賽開始了。
不知道為什麽,楊一鳴從比賽開始的第一分鍾就感覺與所有人格格不入。場上十個人,有九個人都穿著一色的隊服,白底黑字,空空蕩蕩地掛在他們身上,有說不出的肅殺。只有他一個人穿著紅色的老式跨欄背心,短褲也是紅色白邊的,短得勒到大腿根處,短得他每跑幾步就忍不拽一下,短得…楊一鳴覺察到也許並不是自己的裝備太短了,而是自己變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高。他長成了場上唯一的巨人,球館仿佛變成了薑餅小屋,他必須低頭彎腰,才能保證自己不一下子就拱破了球館的屋頂。而場上的那九個對手,此刻都好像是餅屋裡的橡皮水果小人,冒出透明的幽幽白光,圍在他身邊繞圈,張著O字形的口型,但冒不出一丁點聲音。
他們到底在說什麽?
楊一鳴原本就沒辦法挺直的腰彎得更低了,幾乎要跪到地上,他想弄清楚那些橡皮水果小人嘴型裡試圖傳達的意思,但怎麽也聽不懂。嗡,嗡嗡嗡。那是一種他捕捉不到的特殊音調。楊一鳴一直以為籃球才是賽場上的唯一語言,但顯然他想錯了。
2/
沒有交流。
沒有人把球傳給他。
他半蹲在這個球館裡,但仿佛又完全不存在。楊一鳴像一個看戲的局外人,一群小人在他腳邊左突右竄,把他當成可以視而不見的障礙物。沒有人抬頭看他,他試圖伸手自己去抓籃球,可籃球竟然也變得小了一號,比起他巨型的身軀就是指尖上的芝麻,在土黃色乾裂的球館地板上像彈珠一樣鑽來鑽去,他伸手去捏,可籃球隻嗖地一聲,就飛到了另一頭。
那個人是誰?
他怎麽會在這裡?
黃皮膚的家夥,
快滾出去。 突然間有喊聲從二樓的回廊上傳來。楊一鳴艱難地扭過頭看,還是那一排黑壓壓的無臉面孔,但顯然有人注意到了他,正衝他喊話。
別以為你會蓋幾個帽就了不起。
猴子!
這裡不是NBA,這只是你的夢!
夢?錯愕的楊一鳴呆在原地,頓時失去了方向。我到底在哪裡?這真的只是一場夢?難道並不是NBA,我仍然還在四省選拔賽的比賽場上?
不知所措的楊一鳴招來了更多的噓聲,嘲諷的言語從二樓的四面八方傳來。他試圖弄清楚說話人的位置,聲音卻從黑暗的角落裡不斷傳來,越來越響,越來越頻,最後竟連成了一片持續的嗡嗡之響。就像那些他解讀不懂的白色小人們的音調!而他們似乎也終於注意到了聲音中心的楊一鳴,停下了比賽,開始攻擊他起來!
一顆顆籃球被扔出來,雖然籃球只有芝麻大小,砸在巨型的楊一鳴身上並不感覺到疼,但小人們絲毫不氣餒,剛扔完一個,就又從身體的某處變出另一個,如連珠炮一般發射出來。楊一鳴拿手去擋,但越戰越勇的小人們的炮彈源源不斷,仿佛不伐倒巨人誓不罷休!
他只剩下了招架的份!
球彈紛飛,應接不暇之間,有一顆籃球被神不知鬼不覺地投向了籃筐方向,等楊一鳴意識到變故為時已晚。這顆籃球穿過槍林彈雨,直掛空心入網。
嗡!
三分球!
記分牌上的比分從64比65跳到了67比65,時間僅剩下4秒!
暫停!
3/
暫停鍾響。
楊一鳴又恢復了正常的身材,他前前後後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雙手雙腳,發現並無異樣,而腿上的短褲也好像突然回到了正常尺寸。再環顧四周,隊友和對手們早就聚到了場邊各自的球員席,只剩下他一個人站在球場中央。他趕緊跑了幾步,奔向了紅色隊服的一撥人,而對面的一群人的隊服,還是白底黑字的那套。
隊友們已經圍了一圈,他擠不進去,隻好在圈子的邊緣旁聽。
“最後這次進攻,還剩下四秒鍾,我們就打一個簡單的擋拆配合。”布置戰術的仿佛是一個他很熟悉的聲音。
“楊來發前場球,10號中鋒,你去站在罰球線弧頂接應接球。你有身高優勢,到時候倚住對方中鋒,把手臂支起來。其余人先靠近,等球快要發出來的時候散開,把防守人帶跑。楊一鳴發完邊線球以後,先假裝往底角跑,然後再殺一個回馬槍,往10號中鋒的身邊折返。中鋒你給一鳴做一個關門擋拆,把他的防守人隔在身後,哪怕延緩一下就行,然後手遞手把球給到一鳴,一鳴你就在三分線這個位置投籃。直接三分球, 不要兩分,我們不打加時賽,明白了嗎?就是這個位置,這兒,楊一鳴,你在哪兒?!你看到我畫的位置了嗎?”熟悉的說話聲伴隨著戰術板的敲打聲。
紅色的隊友給楊一鳴讓出一條通路,他走到圈子的中心。
正在布置戰術的果然是他熟悉的人,他自來美國後幾乎朝夕相處的朋友,於小春。
“一鳴,你看,就是這個投籃位置。”於小春見楊一鳴出現,臉上露出微笑,把手中用作戰術板的iPad遞到他面前。
“這是你的投籃點,你在這兒出手,命中的概率最高。”
可是。
楊一鳴瞥了一眼戰術板,發現有一個紅叉被畫在左側45度的位置。
這…明明不是我的投籃點啊。
楊一鳴抬頭又望向於小春。仔細審視下,這個於小春仿佛與自己的朋友又有說不出的不同。一抹修剪整齊的一字胡,厚眼鏡片下,狡黠的眼神並不加掩飾。
“相信我,你不相信我嗎,一鳴?”
戰術板被推到了楊一鳴臉上。除了紅叉和代表球員的圈圈點點,一堆不熟悉的字母,數字,和奇怪公式也冒了出來,逐漸填滿了整個屏幕。
“只要你選擇無條件地相信我,你就會如整個恆星那樣閃耀。永恆地閃耀…”、
說話間,戰術板上的籃球突然越變越大,越來越亮,化成一顆吞噬了其他所有內容的白球。白球最終佔據住整個屏幕,迸發出一道刺痛雙眼的光。
白色吞沒了一切。
白色吞沒了楊一鳴。
他的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