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元十三年正月初三，攏安鎮。

　　薛老漢手捅在滿是補丁的粗布棉襖袖子裡，布履匆忙的走在年氣兒還未完全褪去的大街上。

　　不同於北方雪厚三尺的氣候，攏安的正月還算是比較溫暖的，雖也到處都是霜花薄雪，但終歸是沒到滴水成冰的那種地步。

　　“哎…薛老哥，這大過年的是要去哪啊?”

　　有街坊把頭從矮窗裡探出來跟他打招呼。

　　薛老漢趕緊憨笑回應:“呵呵，他連叔，我去一趟族裡，今年大郎身體不好，行動不便，二郎又死在了天北的戰場上，所以，每年初三的族會，也只有我這個糟老頭子出面參加了！”

　　連叔臉上也有悲色閃現，仰頭看了看自家窗楣上官家掛上去的白綾，淒苦道:“薛老哥你算是好的，二郎去了，再怎麽說也還有個大郎能為你養老送終，我連家命不好，就一個兒子，戰死在天北，官家二百個錢就把我們老兩口打發了，這以後啊，怕是死了都沒人守孝咯！”

　　“他連叔言重了，這不都說了還有我家大郎嘛，你家子耀跟我家二郎從小就玩得跟親兄弟一樣，薛老哥我怎麽可能讓你們夫婦二人將來沒了下場，放心，沒人養老我家大郎為你們養老，死了沒人掛孝我家大郎替你們掛孝！”

　　拍著胸脯安慰了一番悲傷不已的連老漢後，急著去趕族會的薛老漢歎了口氣告辭而去。

　　鎮子上像連家一樣掛著白綾的人家戶很多，薛老漢一路走來，就見了不下二十家人。

　　“這世道，不好活人啊！”

　　薛老漢邊走邊搖頭歎道。

　　薛氏的宗族大會開設在鎮子東北方向上最大的一處別院裡，這裡是攏安鎮最大的富商薛平遠的家宅。

　　夾雜在眾多形形色色的薛氏族人中間進了薛宅，薛老漢的臉上始終掛著招牌式的憨厚笑容，不論見了誰都笑眯眯的，哪怕人家根本就不理睬自己。

　　族筵開席的時候，跟許多薛家外房的子弟一樣，薛老漢被安排在了花廳外的露天席裡。

　　“萬福大哥，問一下，你家二郎戰死天北，這遺體還能運回來嗎?”

　　薛老漢座旁一個跟他差不多裝束的老漢關切的問道。

　　“唉，怕是找不回來咯，聽官家的人說，現在的天北已經失陷了，前方戰死在西北荒原上的兒郎們，沒一個能回來的。”

　　薛老漢神情落寞的回道。

　　“那這怎麽辦，我薛家兒郎的遺體要是進不了祖墳，那是得被祖宗遺棄的，死了連靈牌都不能供奉！”

　　“呵呵，萬海叔，不過是死了一個吃軍糧的丘八而已，進不進得了祖墳的，不打緊吧！”

　　一個尖聲尖氣的聲音從另一張桌子上的一個青年口中傳了過來，很刻薄。

　　“薛老六！怎麽說話的！”

　　叫做薛萬海的老漢騰得就從板凳上站了起來，怒視著青年喝斥道。

　　“就算你跟大郎之間有再大的仇怨，這個時候還不能讓你念點同族之情嗎。

　　再說了，人家張家小娘子看不上你就想跟大郎，你也不能把怨氣全撒在大郎一家子身上啊，別以為大郎這回在礦山上莫名其妙的出事沒人知道原因，等下族會開始了，自會有人向老族長說起，到時候，有你薛老六好受的！”

　　青年看都沒看薛萬海和他一旁坐著不吭聲了的薛老漢一眼，呵呵笑道:

　　“萬海叔莫要激動，我知道你家跟大郎家的關系歷來不錯，有時候幫他家說說話也是正常的。

　　不過話說回來，萬海叔還是不要血口噴人的才好，大郎出事完全是因為礦洞受雨坍塌所致，與我薛老六何乾！”

　　“你…”

　　薛萬海剛想再說些什麽，卻是被身旁的薛老漢一把拉住。

　　“算了萬海兄弟，這件事是我家大郎運氣不好撞上了，怨不得人家小六子！”

　　“哎！”

　　薛萬海重重的歎了口氣，回頭看著滿臉憨厚笑容的薛老漢道:

　　“萬福大哥，你這輩子吃虧就吃虧在了你這個綿軟性子上，有些事情，就算是鬥不過人家，我們也絕不能讓步的！”

　　“呵呵，不讓步又能怎樣，現在的當務之是大郎的傷勢要緊，鎮子東頭的陳大夫可是說了，大郎的外傷好治，但積壓在胸腹裡的瘀血，那可就得送去晉山上才能弄出來了。”

　　“那就送去啊，反正晉山離我們隴安也不遠，請個馬車拉上大郎，三天時間就能到了。”薛萬海道。

　　“唉！不成啊，家裡去年的收成不景氣，又遇上了老二出的這一檔子事，單就是托人想辦法弄回他的遺體，就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現在又遇上了老大這攤事， 老哥哥我是真的無力了啊！”

　　“萬福大哥不必憂慮，不就是錢嗎?小弟我家裡這些年來也有些盈余，這就先借…”

　　薛萬海一句話沒說完，肋下卻是突然傳來了一陣劇痛，回頭看才發現，自家那個惡婆娘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來到了自己的座位旁邊，一隻手正在自己的腰間玩命的扭動。

　　這一切都被薛老漢看在了眼裡，知道自己這位兄弟難處的他也隻得苦笑著搖了搖頭。

　　賓客盡坐，喧囂滿堂之時，須發皆白的薛家老太公杵著一根白玉手杖出來了。

　　“老族長萬安！”

　　“老族長萬安……”

　　一連串問候老太公的馬屁聲接連響起，在眾人眾星捧月的牽引下，薛老太公上到了廳堂正中的高台上，顧盼自雄間，猶如一個執宰天下的帝王。

　　“大家都坐吧，吩咐下去，族會可以開始了，外面前來省親的諸位子弟也可以進來了，另外，安排兩個人出去唱禮，讓他們來得風光些！”

　　老太公淡淡的吩咐了一句，立馬就有薛家的管事跳出來下去安排。

　　……

　　“恭迎陳平知縣薛延平薛大人回族省親！”

　　“恭迎丹州府丞薛延清薛大人回族省親！”

　　“恭迎玉州知州薛萬崇薛大人回族省親！”

　　“恭迎江東河運司都督薛萬平薛大人回族省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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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門外下人迎客的唱鳴聲音遠遠傳來，廳裡廳外在坐的眾薛氏族人立馬就沸騰了，一個個的伸脖子踮腳尖，都想親眼一睹那些個官家大人物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