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後方,知府岑化言臉色陰晴不定。
最初眼看城上賊匪被壓製到毫無懷手之力,知府老爺一臉讚許,與身邊的亢守農不時風趣談笑兩句,仿佛已經看到落梁山揮手間灰飛煙滅。
短短半盞茶時間,官兵從洪水決堤到潮水退岸。
知府岑化言臉上便掛不住了,什麽意思?這不是打他岑化言的臉嗎,剛剛談笑的話音還在耳邊呢?
“去給張夏海說,今日拿不下落梁山,小心我岑化言在聖上面前參他一道。”岑化言臉色發黑,揮手招過一名兵卒讓其前去施壓。
官兵當中,軍旗所在,張夏海皺眉看著城牆上。
原以為不過像起義軍一般的烏合之眾,竟然頗有戰力,指揮之人心有章法。
明白今日一仗不好打的張夏海,心中重新開始算計。
正沒有頭緒,手下的兵卒跑來傳達了知府大人的催促,張夏海瞬間感到一陣頭疼,打仗不怕遇阻,就怕一個不知兵事的人在一邊亂指揮。
張夏海再次想到陝西反軍圍城時,知府岑化言的亂指揮,尚未遠去的經歷讓張夏海不得不提上心神,只怕岑化言一著急再次胡亂定策。
心中不由一陣著急和擔憂,思索如何攻下眼前的城牆。
重新打量兩邊城牆,張夏海眼中一亮,心中有了定計。
打仗要奇正相合,避強擊弱,聲東擊西。
張夏海知道那山寨頭領唐溪東此刻正在城牆東側,必然東側是其重守之地。
心中有了對策的張夏海,叫來手下看中的一員千戶劉成峰,在其耳邊囑咐幾句,看著對方進入人流開始收攏手下兵員,自己也準備實施心中計策。
此刻城上城下,雙方處於暫時休戰狀態。
而在落梁山山頂,披著棉衣的韓爌正在賈懷忠的陪伴下觀看山下戰況。
韓爌心中焦慮,臉色複雜,腳下不定,來回踱步。
自他心中是不願看到眼前一幕的,官兵攻打山寨,一方代表朝廷,一方是自己倍加好感的落腳之處。
不想自己的計劃剛剛開始,一場將他夾在中間的戰爭便忽然打響。
“東翁,送往京城的薦書剛剛才走,眼前就打在了一起,這可如何是好,若是被朝廷知道,東翁的打算了就要落空了啊!”弟子賈懷忠也是急的團團轉。
韓爌致仕,原想返回老家蒲州,不想陝西反軍攻進山西,道路受阻,而後因擔心流民處境,便隨流民上了落梁山,至今他不曾向唐溪東顯露身份。
但落梁山上所見所聞皆讓他感到新奇震撼,從年輕書生身上,他看到書生與這個時代所有人的不同,那就是創造和開辟,讓整個山寨一點一點變得更好。
心中惜才的韓爌再想到如今大明大廈將傾的處境,一心為國的老人忽然生出要為朝廷推薦良才的想法,那想法一生出就如原野之火熊熊而起,不可忍耐。
於是手書一封,將自己在落梁山所見所聞以及對於唐溪東的觀察評價寫入信中,遣手下家丁送於此時正受重用的薊遼總督孫承宗。
他與孫承宗歷經兩朝,又同為東林黨一員,關系非常。
出京之時,即將前往遼東督師的孫承宗更是特任遣派手下精兵一百一路護送。
韓爌一心想著將唐溪東推上朝廷,指望借助書生身上的力量加上自己多年經營的關系能改變大明處境。
只是書信剛剛送出,平陽知府就調兵攻來。
一旦今日此戰分出勝負,
無論雙方誰勝誰負對於韓爌來講都是不願看到的。 “不行,今日之戰不可再打,懷忠隨我下山,前去阻止。”韓爌停下腳步,咬牙說道。
依照他曾經的地位,相信只要站出來,一定可以阻止官兵攻打落梁山。
賈懷忠一看,心中想來也只有這般辦法,於是點頭攙扶老人準備下山。
就在二人帶著身邊侍衛走出山寨之時,卻看到守在老舊寨門前的柳蓮清在那裡似乎等待已久。
雙方相望,一時無語。
“韓爺爺,雖然不知道您老人家的身份,但溪東下山守城之前,曾經留下一句話,韓老先生一看便是有名有望之人,今日官兵來攻,如果老先生想帶人離開,山寨要大開山寨之門,若是依舊想留下,那便請老先生靜候寨中,其余事情一概不勞先生操心。”柳蓮清一臉清冷的將唐溪東的話轉達。
“韓爺爺此般是要離開還是?”柳蓮清追問一句。
韓爌長歎一聲:“蓮清,事到如今,韓爺爺便不再遮掩,韓某便是大明朝廷前任內閣首輔韓爌,今日之戰不可再打,你讓韓爺爺下山,只要老夫開口,官兵一定會退去,戰事可了。”
柳蓮清動容, 心中被韓爌的身份驚住,但下一刻臉上露出掙扎,而後變得堅定:“不勞韓爺爺操心了,溪東下山時已經把話說得明白,一隻兔子要在叢林裡活下去,不能指望熊瞎子瞎眼,也不能指望獅子已經吃飽沒了食欲,更不能指望老虎瞌睡打盹,能指望的只有自己變的強大,要學會吃肉,要學會讓自己變成老虎,比老虎還要強大,讓別人害怕,才能在叢林裡活下去。落梁山山寨也一樣,在這亂世想活下去,不能指望看不見的朝廷,不能指望韓爺爺你的威望,也不指望敵人不來窺視,指望的只有自己,讓自己經歷戰亂,從血與火的戰爭中變得強大,因為落梁山不是一座山,他是這山寨千千萬萬人的家,是家就要經得起風吹雨打,經得起戰爭殺戮。”
“韓爺爺,為了讓大家活下去,讓大家在以後的日子一樣能活下去,今日蓮清求您老人家不要插手這場戰爭,落梁山畢竟是個小小山寨,不需要官府的救濟,不需要朝廷的體諒,我們只靠自己!我們有自己的路要走。”
真情實意的話,說出來聽在耳中讓所有人動容。
韓爌心中震撼著,原來在這世上還有這樣一番道理,拋卻國家、君主、官府,隻作為人,只需要給自己找到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韓爌仿佛瞬間變得蒼老,從柳蓮清的一番話中,他聽出了那個書生的決心和理念。
在那個書生眼中,只有山寨八千多民眾,沒有朝廷、沒有君主、沒有國家。
他韓爌的薦信不過是自作聰明的多此一舉。
蒼老的身影開始轉身,一步一步走回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