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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幼麟傳》第179章 王朝的格局
這幾日薑維與陸遜可謂“朝夕相處”,漸漸有些熟了,不複之前那般相互警惕。

 陸遜雖為人質,但面上終為客人,薑維終於過意不去,這一日親自端了酒菜慰問。

 陸遜謝過後,放下手中書簡,執著進食,絲毫不懷疑酒菜中是否下毒。

 薑維見他如此君子坦蕩,便陪著用了兩口,以示清白。

 既然已經動筷子了,陸遜便邀他共飲;薑維也不客氣,由是兩人有了見面以來第一次面對面的交談閑聊。

 只是兩個心懷戒備的陌生人之間還能開誠布公到哪兒去?

 故而這閑談之間,看似有一搭沒一搭,實則透著一股莫名的尷尬。

 問候了三五句“今天天氣不錯”、“昨夜休息得可好”之類的話語,兩人便再聊不下去了。

 薑維終究是主人,隻得借舉杯飲酒之機,想法子再找話題。

 他見案幾上放著一冊名為《淮南子》的書籍,便問道:“陸都督也看雜家書?不知看得是那一篇?”

 陸遜放下筷子,露出感一絲頗感興趣的表情,反問道:“薑將軍也看《淮南子》?”

 原來在他看來,薑維在戰場上浴血廝殺,料來不過是個武夫而已,不想居然知道《淮南子》一書。

 薑維笑了笑,道:“維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少年時嘗讀《淮南子》,其書雖為道家陰陽五行、天人相應之說,但內容包羅萬象,兵略、養生、推病、施治、論藥等諸般技藝皆有涉及,讀之不無裨益。”

 陸遜一下來了精神,讚道:“好一句‘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當浮一大白!”

 言罷,自顧自飲了一杯酒;薑維見狀陪著飲了一杯。

 這一杯酒下肚,共同話題一來,方才尬聊之局促頓去。

 但見陸遜笑道:“遜正在讀《天文訓篇》。如今天氣轉暖,東北風起,眼看要到立春時分,一年之計在於春,遜只希望此次交割順遂,你我兩方戰事可以早些了結,以免誤了春耕農事。”

 頓了一頓,忽眨巴著眼,似笑非笑地問道:“如遜不曾猜錯,此前帶人奪取上庸兵權,千裡突襲麥城之人,北渡沔水嫁禍江東者,應當是薑將軍本尊吧?”

 薑維先是楞了楞,旋即頷首道:“不錯,正是在下!”

 陸遜笑道:“薑將軍果真君子坦蕩。”

 乍聽到“君子坦蕩”一詞,薑維立馬想起當日成功退到沔水後,竟然鬼使神差冒充“東吳陸遜”之名,當時也不知是故意為之,還是機緣巧合。

 眼見本尊就在對面,嫩臉不由得一紅,隻得舉杯向眼前這位正主敬酒,以作掩飾。

 如是三五被下肚,兩人稍稍有些放開,話題也漸漸多了起來。

 薑維這才發現,陸遜此前之所以表現高冷,倒不是真得不願與人交流,而是他身為人質,很有身為人質的覺悟,隻管安分守己,不叫負責看守之人感到為難便是。

 而陸遜不曾料到薑維身為武人,實則腹中所藏亦頗豐富,由是一下子就被勾起了談興。

 兩人閑聊最早的內容起於《淮南子天文訓》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氣;再從節氣聊到華夏南北地理,再從地理聊到三皇五帝,東周列國,諸子百家。

 陸遜於學問一道隨了其從父懷橘陸績的真傳,可謂博學多識,廣覽群書,出口成章;而薑維自小學習經學大家鄭玄之學,又兼比旁人多了兩千年見識,不僅能夠切中時弊,還常有發人深省之言。

 由是兩人不聊則已,一聊竟然竟不知時刻之過,一直到天色暗透,這才相互告辭。

 由是,有過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接著再有第三次。

 故而,在關羽、馬良忙著交割之時,兩人便時常坐在帳篷裡置酒閑聊。

 這一來二去,兩人心中竟然互生佩服之情,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雖說彼此之間因為身份立場的區別,始終存了一絲戒備,但兩人皆不甚以為意,論點偶有交鋒,也是淺嘗輒止,一觸即退,各自轉向別的話題。

 大抵這便叫做求同存異,君子之論也。

 大營內的交接依舊在持續進行中,得益於馬良的統籌調度,進展十分順利。

 期間一度也出現過漢軍的運輸船隻不足的問題,多少延誤了百姓渡河的進程。

 但呂蒙為了交割順利,好讓孫權盡早脫身,盡然發派吳軍船隻幫忙運輸。

 他既然敢借,關羽自然也毫不客氣,拿來就用,用了就沒收,再無歸還一說。

 如是到了第六日晚,兩萬戶荊州已經轉走了一萬七千戶,明日將是最後三千戶的交割之期。

 待最後一撥百姓上船,漢吳雙方的交割亦將宣告完成。

 因此,這晚也是陸遜在漢營做客的最後一夜。

 這一日夜,薑維、陸遜二人圍爐置酒,徹夜長聊。

 因為此前幾日的交流,兩人對彼此之間的人品才學俱是佩服;且因為是最後一夜,兩人反倒徹底放開,變得坦誠起來。

 相互之間的話題,也逐漸轉到各自的抱負。

 陸遜飲了一杯酒,似有若無地問道:

 “今天下三分,曹魏得其七。若說誰能定鼎天下,反而是曹魏脫穎而出的可能最大,卻不知薑將軍此前身為魏臣,為何居家南遷,投奔漢中王呢?”

 薑維笑了笑,反問道:“在下聽聞,吳郡陸氏與江東孫氏有不共戴天之仇,敢問陸都督,為何要娶仇人之女,還委身從賊,助紂為虐呢?”

 陸遜不以為意,正色道:

 “薑將軍有所不知。陸氏本為漢臣,遜之祖父便是大漢朝廷欽封的廬江太守。隻怪外戚、宦官輪流乾政,以至黃巾四起,天下大亂;漢室既無力護佑天下,也免不得群雄並起,競相逐鹿之結局。遜之祖父替朝廷堅守廬江兩年有余,滿門死傷過半,也算報過漢室恩德,兩不虧欠了。”

 “而陸氏世居江東吳郡四百余年,終與顧、朱、張並稱吳中四姓。遜若要重振吳郡陸氏,不得不仰仗孫氏庇護。遜為家族長久計,為子孫後代計,娶孫氏女、輔佐孫氏,皆甘之如飴。”

 薑維見他如此坦誠,當下抱拳道:

 “既蒙陸都督吐露心聲,維敢不直言相告?都督投效孫氏,乃是為家族計,為子孫計;而維投效漢中王,乃是為蒼生計,為天下計!”

 陸遜聞言後,不免心道,此人好大的口氣。

 抬眼來望,但見薑維端坐正色道:

 “蓋凡一個王朝能否長治久安,在其成立之初,便有萬般端倪,可窺格局氣度。”

 “今天下三分,有資格逐鹿天下者,不過漢中王、魏王、吳侯三人而已。”

 “維觀江東孫氏,不以法度治天下,反以縱容為手段,收攏世家豪族為己用,其格局最是小氣不過……且不說孫氏能否一統天下,即便取了天下,按照其製其俗,要麽步西楚霸王分封之後塵,以至天下大亂;要麽效前漢景帝削藩之舊事,盡誅爾等功臣豪門。無論走到哪一種地步,皆非國家之幸,百姓之福。”

 “魏王曹操,確實雄才大略,不拘一格。但魏國派系繁多,親近的有譙郡宗族、潁川士族兩股,遠的有漢室舊臣、河北士族諸宗,還有一大批蒙其提拔的寒門子弟,正要乘風而起,蓄勢待發。”

 “魏國能同時對抗漢吳兩家卻不落下風,靠得就是曹操用個人非凡之威望,將這些勢力強行統合。可是,這個世間畢竟只有一個曹操!他今天六十有六,以長遠計,還能有幾年壽數?”

 “其繼承人曹丕之武功威望難望其父之項背,自然不可能如其父一般,靠一己之力彈壓各方勢力,其必當借重一方勢力,打壓其余諸系……”

 “以維觀之,與曹氏最親的譙郡宗族、潁川士族兩宗必定脫穎而出,而魏國慢慢也將走上與世家並治天下的老路,其結局與孫氏不過大同小異罷了。”

 “更有甚者,若曹丕把持不住對天子權位的渴求,必然逼迫漢帝禪位。如此一來,更將給後世臣民開創逼迫禪讓之先河——今日曹氏能如此對待劉氏,焉不知他日王氏、陳氏、司馬氏不能如此對待他曹氏?不以忠孝治天下,此自亂之源,取禍之道也!”

 乍聞薑維口吐這般大話,陸遜本能就想反對,但搜腸刮肚卻找不出可供反駁的事例、道理;隻得絞盡腦汁,轉為尋找薑維話中漏洞。

 哪知這一番沉思,竟然越來越覺得這番話語高屋建瓴,立意深遠,一時不免有些愕然。

 沉思半晌,陸遜忽皺眉問道:

 “請恕遜冒犯,曹操固然壽數有限,漢中王也已年近古稀。聽聞其子禪不過中人之資,莫非他還能超越乃父,締造霸業乎?”

 薑維笑了笑,朗聲道:

 “漢中王以忠孝肅綱常,諸葛軍師以法度理天下。他二人開誠心,布公道,限豪族,抑兼並,安撫百姓,約束官員,遵守禮製,慎用權柄,此乃政通人和之兆,長治久安之德也!我大漢這般格局氣度,豈是曹魏、孫吳可共比擬的?”

 “不管他二人是否在位,治世之基已立,我等臣民隻消秉中持正,延續良策,必能續炎漢之嗣脈,開萬世之太平!”

 陸遜聞罷,心中驀地一震,抬眼來望,但見薑維目光湛湛,正身端坐。

 瞧他神情樣貌,不過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人;但察其氣度談吐,恍然更像是一位高瞻遠矚的飽學之士。

 這種樣貌與氣度上的巨大差異,一時使得陸遜生出恍惚之感。

 好半晌,他方回過神來,長長一歎後,苦笑道:

 “遜不得不承認,伯約這番話確實發聾振聵……只是,薑將軍言語之間,似乎對世家頗有偏見?”

 頓了頓,他又反問道:

 “郡裡鄉間,世家出資修橋鋪路;戰亂荒年,豪族出糧賑濟災民的。怎麽到了薑將軍口中,世家豪族仿佛惡貫滿盈,一無是處了呢?”

 薑維搖了搖頭,道:

 “維對世家沒有任何偏見,維只是看不慣‘不抑世家豪門’這件事。”

 陸遜皺眉道:“這又有何區別?”

 薑維輕輕一笑,道:

 “若世家每一代的家主皆能像伯言兄一般志向高遠、憂國憂民,這自然是極好的。只是,豈不聞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陸都督能保證五世之後的子孫,亦能像都督一般高風亮節、以天下家國為重嗎?”

 陸遜沉思良久,終於緩緩搖頭。

 薑維順勢道:

 “這便是了,更可況,天下田地財貨終究是有限的,世家掌握的越多,百姓擁有的便越少,假以時日,便是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世家累世功勳,寒門出頭無望。假以時日,欲求果腹而不得的百姓,必定揭竿而起。以兄之睿智,難道看不出,世家不受限制地擴張,非是國家之幸,百姓之福嗎?”

 陸遜忽問道:“即便如此,若一味限制世家,一旦盜賊紛亂,誰來扶保一方?一旦官府昏聵,誰來限制官僚?”

 他自忖這番話已經有些大逆不道了,哪知薑維輕輕一笑,不假思索回道:

 “權柄本身沒有對錯,但掌握權柄之人有善惡之念。心懷善意之人掌握的權柄越大,其造福百姓的能力亦越大;同理,心懷惡念之人掌握的權柄越大,其對百姓的危害也就越烈。官府之權柄尤大,若使用不當,危害尤甚,自然也應當被關進籠子裡!”

 “所以,諸葛軍師攜重臣制定《蜀科》,以法治國,禮法並用,威德並行,以律法之嚴約束官員慎用權柄!以勸善黜惡教化百姓安順守法!”

 “更可況,我主只是針對肆意妄為的豪門,若世家大戶謹守禮法,安分守己,我主豈會不容,世家又何懼之有?”

 陸遜聞言後,如遭電擊,臉上露出迷離神色,氣氛一時有些沉重。

 就在這時,薑維驀地喝道:

 “天之道,損有余而不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余。我主與吳侯,誰行天道,誰逆天而為,陸都督莫非還看不明白嗎?”

 過了良久,陸遜方長長歎了口氣,感慨道:

 “聽君一席話, 勝讀十年書也。以前遜時常以身為吳郡陸氏子弟而沾沾自喜,一心想著重振家族聲望。今日得聞薑將軍高論,方知自己夜郎自大,井底之蛙而已。”

 薑維面露喜色,正要說話。

 陸遜忽抬手將他打住,抬眼正色道:

 “將軍的心意,遜隱約知道。只是遜身為人臣,自有氣節底線,有些話,還是不要說破為好。”

 他見薑維現出吃癟愣住的表情,心中竟生出一股報復般的暢快,嘴角不覺微微揚起。

 同時其心中凜然暗忖:

 “且看他能否逃脫此劫,再說天命不遲!”

 (四千字大章奉上。伯約與伯言擦出的第一捧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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