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尚的情緒顯然已經失控,無論薑維如何勸說,都是沉靜不下來。
經他這麽一鬧,營中原本正在安歇的傷員頓時紛紛轉醒過來,一時群情激動,哀嗚之聲此起彼伏:
“我等為大漢流血流淚,將軍不可拋下我等!”
“俺只是傷了一條腿,便是爬、便是跳,也要回到蜀中啊!”
“小人情願死在家鄉,實不願在此做個孤魂野鬼啊!”
還有些傷員更是不顧身上傷口,竟然強行起身,不住朝薑維跪拜磕頭,請他大發善心。
眼見一個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聲淚俱下,恍如彷徨無依的孩童,關銀屏心中酸楚,早已泫然欲泣,側過面孔,不忍再看。
饒是薑維穿越以來見慣了生死,陡然見到這般景象也是鼻子發酸,只能不住安慰,他口中言道定然不會相棄,只是這話連自己聽著都覺十分無力。
薑維、關銀屏和石斌三人隻得聯起手來安撫,花了好半晌功夫才將這些傷兵的激動之情按捺下去。傷兵們情緒大起大伏之下,不少人回到床鋪,便沉沉睡去。
好不容易從傷病營中出來,薑維行到一堆尚未完全熄滅的火堆處,望著竄動的火星沫子,心頭沉重,陷入沉思。
關羽西返之路上還有陸遜這條攔路虎。陸遜是謹慎知兵之人,他領兩萬大軍阻擊己方的五千兵馬,己方的勝算本就十分渺茫,倘若帶上這幾百名傷兵,那這一仗當真不用打了。
在他身後,關銀屏也接踵而出。
她早上短暫享受了全家團圓的喜悅,但隨後父親和兄長們就開始忙著商討實施突圍大計,眼下主帳燈火通明,顯然大事尚未決。她知道分寸,不願去打擾父兄的思緒。
她一個女兒家,在偌大一個營地裡仿佛再也無處可去,只能跟著薑維走出。
薑維緩緩踱步在前,她便小步跟在後面。
眼前的這名男子立於篝火旁,雖背對自己,關銀屏也能感受到他眉頭緊蹙、沉思默慮的模樣。
在她心中,這是一個智珠在握,永遠都有辦法的男子。也不知什麽事情將他為難成這個樣子。
她不想打擾他的思路,便尋了處乾淨地方坐定,以手支頰,只在其背後靜靜打量這位十余日來一路相攜的少年將軍。
他雖然看著年輕,但總能在危難中化腐朽為神奇,他身邊的將領士兵也都敬他信他。自家的二兄關興雖然年紀與他相仿,但論起這一份沉著淡定來,卻是遠遠不及了。待在他的身邊,憑空令人生出安定之感。
一路上,他雖然一副客氣冷淡的模樣,但會擔心自己憂思過度,想方設法激勵自己,也會擔心自己食不甘味,特地捎來酸甜可口的萇楚,更會擔心自己夜間受涼,而替自己收掖被角……
那人心中必定以為他做這些事情時,自己是渾然不知的,其實自己那幾日夜不能寐,稍有動靜就會醒轉…...
他悄悄做的每一件事情,她都一清二楚。
想到此處,關銀屏原本蹙著得眉頭悄然綻放,嘴角不自覺得便微微上揚。
時值冬十一月三十,天空一如碧洗,無星無月。
薑維站在篝火前一動不動,背影被火光一襯,更被勾勒得英俊挺拔、玉樹臨風。關銀屏情緒起伏,看著看著忽有些呆了。
她卻不知,薑維眼下正為孫權西來、陸遜兵力大增一事煩惱。
他想到方才一路行來,目睹了滿營將士那份發自內心的敬重和信賴。
上庸、房陵兩地的兵將,只因為自己的一番話,毅然選擇跟隨自己慷慨趕赴亂成一團的荊州南郡,眼下又因為信任自己而將生死相托。
還記得,自己在上庸城下,是承諾過要帶他們回家的。
只是…...
前方還有陸遜阻攔。
別人不知虛實也就罷了,但他是二世為人,又如何會低估陸遜的才能?
陸遜是一個幾乎沒有破綻的統帥,自信、冷靜。己方五千兵馬對上他統領的兩萬兵馬,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又想到方才傷病營裡那一雙雙渴慕的眼神。他們都是為大漢在流血流淚,之前沒來傷病營也就罷了,此番既然見到了,難道真得將他們視若累贅,棄之不管嗎?
行百裡者半九十。
“莫非,自己費盡千辛萬苦,從主公手中討來差事,從上庸、房陵兩地收來兵權,仍舊是破不了眼前這一關嗎?千算萬算,難道當真不如天算嗎?”
薑維思前想後,忽生出一陣無力之感,不由得長長一歎。
寒風碩碩,吹得火光火光明暗不定。
兩人各懷心思,一前一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關銀屏忽見薑維隻穿了一襲盔甲,她平日裡曾為父兄整理過盔甲,知道盔甲材質冰涼,最不能保暖。而眼下天色已晚,朔風凜凜,正是寒氣逼人。
他擔心薑維受涼,便取了根棍子,想要將火堆中的柴火撥得更旺一些。
只是她自小由家中奴仆照料,不曾做過這些粗使活計,胡亂撥了三兩下,竟然將底部的柴火撥散了。
大火原本燒得還算旺盛, 此時沒了柴火助燃,傾刻間就滅了下來。
關銀屏見狀吐了吐舌頭,露出一副做錯了事的小心模樣。
薑維陡見此狀,腦中驀地靈光乍現,忽浮現出“釜底抽薪”四字。
“我…我真是太笨了,一直想著如何憑五千兵馬正面對抗數倍之敵…倘若…倘若我有辦法讓他們必須堅守江陵,無暇分兵呢!”
念及此處,他隻覺思路大開,似乎有一扇大門正緩緩打開,倏忽一條絕妙的計策浮上心頭。
薑維頓時喜上眉梢,竟然舉手狠狠敲打自己的腦袋
“我真是太笨了,太笨了,怎麽此時才想到!”
“薑將軍…你怎麽了?”始作俑者的關銀屏被他的舉動驚嚇到了,悄然靠近,滿臉關切。
薑維轉身望去,正見關銀屏俏立身側。
他此刻欣喜若狂、難以抑製,竟然展開雙臂,將關銀屏攔腰抱起離地一尺,團團轉了三圈。
關銀屏終究是女子之身,平日裡有父兄們寵愛,誰也不敢造次。乍遇薑維如此冒犯,大腦頓時陷入一片空白,竟連反抗都忘記了!
“三小姐,你可真是我薑維的福星!”
薑維拋下這番話後,便眉開眼笑得跨步離去。
隻留關銀屏目瞪口呆、呆立原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冷風拂面,她方緩緩回過神來。胸臆間湧起一股莫可名狀的情緒,惱怒與詫異並存,隱隱還夾雜著一絲歡喜。
望著那高大的身影逐漸消失於暮色,關銀屏輕揉著被壓得生疼的腰肢,白皙的耳根忽閃現出一抹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