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維、魏榮、趙統三人與老將軍黃忠終究有一場淵源,聞知老將軍過世的消息,難免有些悲慟。
好在薑維早就知道黃忠的命數,有了心理準備,稍稍消沉一陣也就恢復過來了,反過來不住安慰魏榮、趙統兩人。過了好半晌,他二人這才粗粗收拾好情緒。
趙統抹去淚痕,從懷中取出一封用錦囊,遞到薑維手上。
“這是軍師命我帶來的親筆信,言須左將軍與伯約你同時在場時方能打開。”
薑維接過錦囊細細打量了一番,心道:“莫非是軍師的錦囊妙計乎?”
諸葛亮既然有吩咐,他不敢擅自打開,忙派了薑武去請馬超至議事廳。為顯鄭重其事,又請了龐宏共同參讚。
等到馬超、龐宏二人聞訊趕來,他這才當著眾人的面拆開錦囊的縫合線,從中取出一物,但見此物是一封用絹紙書就的信箋,其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
五個人共讀一封長信,那要讀到猴年馬月去?薑維索性就著信箋輕輕吟念起來。
“孟起、伯約見字如晤:漢中小別,倏忽數月,適與趙統會於沔陽,承知消息,慨然永歎……”
郎朗讀下來,除了一開始的寒暄之語,諸葛亮的這封信幾乎通篇都在介紹漢中經略之進程和成就。
大抵介紹一番十萬荊州百姓已得妥善安置,第一波搶種的秋糧已經喜獲豐收,此時皆安居樂業,不思歸鄉雲雲。
還說漢水左近的水利已經興修得七七八八,漢中拓展良田數千頃,明年有望增產數十萬斛雲雲。
又說幸得馬超、薑維等人從武都送來源源不斷的羌人苦力,褒斜谷口的官鐵已經順利運作,每日可產生鐵二百余斤,蒲元已經打造出了第一批合格的農具。隨著後續人手繼續投入,將來生鐵的數量和質量有望繼續提升,預計半年後可以每日出鐵五百斤,其質量也足以製成器械以供軍用。
信末,對諸人在武都、陰平二地取得的成就表示欣慰。
“這是何意?”
薑維越念越迷糊,諸人更是聽得一頭霧水。
大抵他此次派了趙統是去向諸葛亮請教抗擊曹真之計的,但不知為何,諸葛亮回信的內容卻是這般牛頭不對馬嘴。
馬超忍不住拆開錦囊,仔仔細細又翻了一遍錦囊,裡面卻是空無一物,再找不到其他東西。
一時,場中諸人面面相覷,隻覺百思不得其解
薑維轉向趙統,疑問道:“軍師還有什麽吩咐?”
“沒了啊……”趙統皺眉回道。
片刻後,他一拍腦袋,“哎呀”叫了一聲,似乎想起什麽。
“還有一件小事,也不知與拒敵之策有沒有關系……”
“隻管說來!”
趙統點了點頭,追憶道:“回程前夕,軍師提了一名犯人見我,說此人是在雅頓派去漢中,散步左將軍有自立之心謠言的奸細,現已查明原委,正要明正典刑,還派我將此事與左將軍告知一二。”
馬超聞言歎道:“軍師深明大義,還我以清白,馬超深感其恩!”
邊上,魏榮還是摸著腦袋,一臉疑問:“這與退敵之策又有什麽乾系?”
就在此時,薑維與龐宏面色輕松,似乎領悟了些什麽,竟然異口同聲道:“原來如此!”
兩人顯然沒料到彼此之間會同時做此反應,言罷,四目互視,竟然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魏榮見狀急道:“知道你們聰明,休要賣關子,還不速速說來!”
馬超、趙統亦投來好奇的注視。
薑維伸手做了個“請”字,邀道:“還是巨師先說吧。”
龐宏微微一欠身,笑道:“那麽宏便獻醜了……宏以為,軍師信箋的言下之意,乃指漢中之經略雖初見成效,但還需時日方能竟得全功,此時實在不宜與魏國妄動乾戈。正所謂一動不如一靜,我等當想法子退去曹真大軍才是上策……這是宏的謬解,也不知猜得對也不對……”
薑維頷首笑道:“然也,維的想法,也與巨師之想一般無二!”
魏榮又嚷道:“說了不等於沒說,要是敵軍這麽好退,還問個什麽計!”
趙統搖頭道:“何必著急?且聽聽巨師還有什麽說道。”
見眾人將目光投來,龐宏補充道:“軍師為人審慎,豈會做天馬行空之事?他將羌人奸細一事告知於趙兄你,其中必有深意啊!”
趙統忙抱拳請教:“願聞其詳。”
龐宏微笑著擺了擺手,很有一派高人的風范:
“大漢一俟收拾好武都、陰平,兵鋒便將直接威脅到天水、隴西二郡,此乃曹真所不欲見也……這幾日來,宏一直在嚴刑拷打魏國的俘虜,陸續探知魏國涼州不靖,曹真糾集了數萬大軍,原是要去討伐涼州叛亂的,只是行至途中,接到強端的信報,這才輕裝趕來一探究竟......”
“此外,宏還探得一事,魏軍沿路行來,發覺武都境內多是羌人,不見半個漢軍;一直到林子伏擊,才見到馬將軍的兵馬,故而全軍上下,皆懷不解之意……”
馬超見他說到自己,皺眉沉思片刻,不解道:“這又能說明什麽?”
龐宏說了聲“得罪”,旋即又道:“羌人不是汙蔑馬將軍有自立之心嗎?倘若曹真聞知,佔據武都、陰平的不是大漢,而是有‘自立之心’的左將軍時,又當作何感想?”
這番話別出心裁,另辟蹊徑,想他人之不敢想。自薑維以降,眾人皆陷入沉思,一時,室內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龐宏運目掃視諸人,最後見薑維面帶笑意,顯然早已悟到了這一層,當下與之相視一笑,而後朗聲道:
“故而以宏之見,軍師之舉,乃是暗示我等當行‘將計就計’之策!”
“將計就計……”馬超面色不改,長長吐了一口氣:
“此策便是要教曹真知道超有反叛漢中王之心……他為求鷸蚌相爭,很有可能就此引兵撤走!”
龐宏朝他微微欠身,歉然道:“讓將軍自汙聲名,卻是美中不足之事。”
馬超搖頭正色道:“能解救局勢,方才緊要,區區薄名,何足掛齒……”
頓了頓,忽縱聲大笑起來:“更何況,以超眼下的名聲,還差這一份‘自立之心’麽?”
笑聲中竟是說不出的自怨自艾之意。
“將軍高義,天日可鑒!”薑維方才不發一言,此時終於拱手讚歎。他作為此行“監軍”,自有義務對馬超的犧牲做出安撫。
魏榮此時兀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奇道:“軍師為何而不在信中徑直說明此事?反要各種暗示?若非巨師你在,我等豈非永遠猜不出這個謎底?”
龐宏一指案幾上的錦囊,笑道:“魏兄有所不知。軍師不是說須馬將軍與伯約同時在場,方能拆讀此信麽?宏以為,軍師自重身份,豈會主動教唆我方大將行自汙之事?如此實非君子所為也,此計必得左將軍首肯,方得行也。”
頓了一頓,又道:“至於伯約嘛……軍師他必是料到,以伯約之才,當可知曉其心意,才作如此吩咐罷了。而宏不過適逢其會,根本不值一提。”
魏榮、趙統這才恍然大悟,不住點頭。
馬超回過神來,感歎道:“軍師人不在武都,卻能籌出退敵之策;信中一字不提我等,我等卻盡在其謀劃之中。其人其謀,當真神鬼難測。馬超服矣!”
對於諸葛亮的謀劃,眾人自是深感敬佩。
感慨一陣,魏榮忽問道:“此計之關鍵在於取信曹真,倒是不甚容易……”
他這話倒是一針見血,諸人聞罷皆凝神思索。
不過片刻功夫,龐宏抬頭問道:“諸位可還記得徹裡吉乎?”
薑維心頭倏忽一動:“可是雅頓手大大將?”
龐宏頷首道:“不錯,此人於略陽之戰中身受重傷,被我軍俘虜。前幾日傷病好得七七八八,便來尋宏,直說要投靠我方。他本是我軍的敵人,他若出面假裝投誠,也許能騙過曹真。”
馬超問道:“此人可靠嗎?”
龐宏斬釘截鐵道:“將軍盡可放心。此人的家眷族人盡在我軍掌握,我等要他向東,諒他不敢往西。只是——”
他的話鋒倏忽一轉,歎道:“徹裡吉終究是粗鄙的羌人,就怕他投奔曹營之後露出馬腳,未必能騙得過曹營中的有識之士……”
頓了頓,又道:“若是由魏國人提我等傳達這層意思,那就百無一失了……可惜倉促之間,何處去尋一個蠢笨的魏人?”
他這句話恰如一盆涼水,將在座諸人剛剛張起的熱情澆滅大半,議論之聲大作。
“說得也是,羌人最是靠不住。”
“哎,這該如何是好?”
“看來還是要比誰的拳頭大啊!”
就在在座諸人一籌莫展之際,薑維腦中驀然想起一個人的身影。
稍作思索,他輕扣案幾,緩緩道:“維倒是有一個人選……此人是曹真親信,若由他代為傳遞信息,曹真必深信不疑!”
馬超問道:“可是夏侯霸?”
“不錯!正是此人!”
“哈哈哈……哈哈哈……”魏榮一指薑維,放聲大笑起來:“都說伯約你聰明,不想今日竟然愚昧了一回……須知夏侯霸乃是魏將,如何會替我等說話?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瘋了麽?哈哈哈……當真笑煞我也……”
這時,龐宏眼光一亮,似乎領悟到什麽,他看了魏榮一眼,忽輕笑道:
“此番你卻是誤會伯約了。伯約的意思是,夏侯霸雖然不會主動替我們說謊,但若他不認為此事是謊言呢?”
魏榮被他話語打斷, 不由一臉愕然道:“此話怎講?”
龐宏望著薑維,凝神道:“徹裡吉也許騙不過曹營裡的曹真,但他一定能騙得過下辯城中牢獄中的夏侯霸……不知宏是否猜中伯約你的心思?”
薑維聞罷,緩緩頷首不止,心中掀起驚天巨浪。
他與馬超出征在外,下辯內政幾乎全部交由眼前的龐宏挑去。此人倒是不負所望,不僅將下辯守得滴水不漏,還趁隙派人及時傳達了曹真南下的消息,甚至還發展了一個頗具利用價值的下線。
如此倒也算了,今日龐宏僅僅通過諸葛亮的信箋言行,便能猜出對方的心思和謀算;甚至還能在一瞬間領會自己的意圖……
以此觀之,此人反應速度絲毫不在自己之下啊!
“看來經過這幾個月的歷練見識,龐宏厚積薄發,終於隱隱已經展露出新一代謀主的風采了!”
望著這龐宏渴求讚同的雙眼,薑維伸出右掌,爽朗一笑。
“我與巨師真乃英雄所見略同也!既然如此,此事便全權交於巨師處置,可願接此重任?”
得到了薑維的肯定,龐宏嘴角微微上翹,亦伸掌與之交擊:“宏心中已有定計,必不教伯約失望便是!”
說罷,兩人對視一眼,忽齊齊大笑起來。
留下馬超、魏榮、趙統三人面面相覷,目瞪口呆,皆暗忖道:
“這是何意?他們到底在搞什麽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