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彥博沒有說話,陳執中先陰沉著臉說道:“蓋禦史,這些都不過是你揣測罷了。禦史奏事雖可捕風捉影,但也不能危言聳聽。”
蓋郊先毫不遮掩地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陳璋,這讓陳執中臉上一熱——剛才陳璋說狄青家裡如何如何,明顯就是捕風捉影,你陳執中都不指責他,現在怎麽好意思指責蓋郊捕風捉影呢——不過陳執中養氣功夫了得,臉上神色如常,毫不變色。
蓋郊看了一眼陳璋後才對皇帝說:“臣雖捕風捉影,但並非危言聳聽。近日京師士林風傳狄樞密家種種異象,民間卻在風傳卻是此前有王樞密‘有帝王相’之說,現在又有狄樞密家中怪事叢生,此乃朝中有人欲效前朝張永德故事,行不忍言之事,且條分縷析絲絲入扣,因此臣不得不疑確有其事。如今狄樞密之事已經使民間物議沸騰,百姓惶恐,因此臣才請陛下徹查此事,以安民心。”
蓋郊雖然只是對前朝的那個“張永德”簡單的一語帶過,但是停在殿內眾人耳中卻都如炸雷一般,尤其是侍禦史陳璋,臉色一下子就變得鐵青,心虛地偷看皇帝的臉色。
在朝堂上想混到高官,自然要熟悉前朝掌故,不然就不清楚本朝的一些忌諱。這個張永德就是一個有心往上爬的大宋官員應該知曉的並不出名,但是對大宋建立卻非常重要的人物。
當年周世宗柴榮收復關南之地,回師路上得到一塊三尺多長的木板,上面寫著“點檢作天子”,柴榮不禁心生疑竇,回京後就把當時的殿前都點檢罷免了,換成了趙匡胤,當時被罷免的殿前都點檢正是這個張永德。
張永德是柴榮義父郭威的女婿,周朝的皇親國戚,就算不忠於柴榮,也定然會反對改朝換代。可以說罷免張永德,換趙匡胤來作這個殿前都點檢是為趙匡胤發動兵變掃清了道路。蓋郊提起張永德,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說有人要乾掉皇帝親信的樞密使,換上自己人,有謀朝篡位的企圖。
皇帝最怕什麽?不就是怕有人篡位嘛!以前把文臣們構陷狄青、王德用歸為文人敵視武人引起的爭鬥,皇帝可以容忍,但是如果這種爭鬥帶來不可預測的後果,則是皇帝絕對不能容許的。蓋郊提起張永德,正是擊中了皇帝心靈中最脆弱的地方,引起了皇帝的切膚之痛,容不得皇帝不作出反應。
趙禎其實在蓋郊提出對狄青的流言是構陷之時就在心裡對蓋郊給了大大的加分。他的皇城司就有專門打聽京師消息流言的部門,近來在勾欄瓦舍腳店中,百姓風傳朝中有重臣不滿皇帝重視實務,企圖通過構陷皇帝任命的武人樞密使控制樞密院進而控制軍隊以行廢立之事的事情早已報到趙禎這裡來,讓皇帝也心生了疑竇。但是沒有一個禦史在奏章中提這件事,他這個皇帝就算是想查,也不好下旨,因為讓文臣去查,定然會被文臣抗拒,讓皇城司去查,也會遭到最討厭刺探他們陰私之事的文官們的反彈。
現在好了,有禦史提出這件事,查一下也是名正言順。而且現在趙禎確實有些吃不準,為什麽自己任命王德用作樞密使那些文官拚了臉皮不要也要把王德用趕下來,任命狄青作樞密使,這些文官們什麽陰招都使出來了。不是說好的文人應該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文人應該更在乎臉皮的嗎?既用陰謀詭計又不在乎臉面,那與武人何異?
王德用和狄青都是他這個皇帝任命的樞密使啊!從心眼裡,現在趙禎真的厭倦了文人作樞密使。別的不說,就是因為文官作樞密使,他差點兒就把廣南給丟了,想想都後怕啊。可是你看李不棄在缺錢缺糧的情況下不但平定廣南,還打下了交趾,賺了一大筆。今年北方陰雨,糧食又是歉收,多虧從交趾運來的糧食救急,才免了從中樞到地方一堆人找他這個也變不出錢糧的皇帝來告急。狄青雖然只會打仗,但是人家用比交趾軍少的多的兵力就把儂智高滅了,把交趾人趕出廣南,這要是個文官領兵,還不知道朝廷要派遣幾十萬大軍呢。
趙禎已經想明白了,若是想靠文官樞密使指揮軍隊收復燕雲那是基本沒戲了,只能靠王德用、狄青這種武人,或者李不棄這種不好定性是文人還是武人的。他趙禎也想被後人稱頌豐功偉績啊,所以這次他準備借這個由頭敲打一下過分的文官們,讓朝堂恢復他建立起的平衡。
陳執中被蓋郊懟了回去,文彥博明智地沒有說話,陳璋先對狄青捕風捉影,與蓋郊半斤八兩也無法指責蓋郊,崇政殿內一時出現了沉默。趙禎慢條斯理地說:“既然如此,那就由陳璋和蓋郊兩人為正副使……再以警察司偵緝房項立中為副使,偵察此事。狄樞密家裡到底出了什麽事,總要弄個明白,也免得有宵小渾水摸魚。”
陳璋隻得領旨,裝模作樣表示一定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但其實心裡已經打定主意做做樣子就是了。在他看來,這種謠言的事情就沒法查,皇帝不過就是為了表示對狄青的支持罷了,可是既然他是調查此事的正使,他就有手段讓狄青洗不乾淨被潑上去的屎。
但是在陳璋和蓋郊與警察司的項中立會議之後,陳璋就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會議之時,蓋郊就拿出個名單要項中立拿人,說這些人都是目前所知傳播狄青謠言最源頭的人,其中有算命先生,國子監的差役……
這讓陳璋吃了一驚,才知蓋郊早有準備,忙問名單出處。蓋郊卻隻說是有人眼看狄青這個國家的大功臣遭到構陷心中不忿暗中查訪得到的。禦史有捕風捉影的權利,不拿出名單的確切出處陳璋也沒有辦法。
更讓陳璋驚恐的是,警察司的項中立竟然說因為狄青之事事涉朝廷重臣,警察司早在暗中偵察,蓋郊的這份名單與警察司掌握的名單有很多名字是相同的,不過又多了一些禦史中丞家的常客、國子監的學生、館閣學士的子侄。兩人一拍即合,立即就發牌票捕人,完全把陳璋這個正使當成了擺設。
最後兩位副使一致推舉陳璋去狄青家查找那條長了角的狗,審問傳播謠言者的事情就交給他們兩個副使好了。
警察司一向是雷厲風行,當天就捉了一大堆傳播謠言者和證人來審問,在證人指正下,傳播謠言的人想抵賴都難。然後警察司就審問那些傳播謠言的人謠言是從哪裡聽來的,然後再順藤摸瓜。當然有些是不好查的,比如說國子監的學生和朝臣的親戚朋友,抑或是小官員,無法抵賴之後就推說不知從哪裡聽來的。不過蓋郊並不著急,隻將這些人的名字和與朝臣的關系記錄在冊。
警察司和禦史台每天都要傳訊上百人,而且其中不乏有頭有臉的或者是與朝中重臣有關聯的人,自然引起京城騷然。這也讓一些人嗅到了危險的味道,終於明白現在不是以前那樣可以對武人肆無忌憚造謠的時候了。為了擺脫可能被咬出來的危險,要求警察司和禦史台停止調查,安定民心的奏章雪片一樣送進通進銀台司,皇帝也隻好下令停止繼續追查。
此事雖然似乎是不了了之,但是陳璋和蓋郊要向皇帝報告調查結果, 狄青家的狗自然是不可能長角的,蓋郊這邊也沒有查到謠言的最終來源。但是蓋郊向皇帝報告,被懷疑散布流言的有樞密院的官員,國子監的學生,重臣的親戚朋友,而且這些人都堅定地不肯說出謠言的來源,這就讓皇帝看到了危險——武人當然可以利用軍隊篡位,但是如果文人抱團對抗皇帝,在文人地位獨大的情況下也不是沒有可能篡位啊。
蓋郊認為皇帝就是看到這個危險決定敲打一下這些肆無忌憚的文臣,禦史中丞孫抃就成了犧牲品之一——孫抃的女婿就是肆無忌憚傳播謠言的一個。
朝堂上都是聰明人,立刻從這個信號中明白了皇帝的憤怒。但是相對於皇帝的憤怒,這些人更忌憚的是警察司的無孔不入,一時文臣們的行動收斂了不少,狄青的家宅似乎突然之間不再發生怪事了。
一個月後,李不棄從京城的來信中看到了這件事的經過,只是微微一笑而已。狄青被構陷的事太有名了,他自然是知道的,為了保住狄青,他早早就安排京城他能動用的所有力量盯著針對狄青的謠言,果然給了那些企圖構陷狄青的文人們當頭一棒。
現在他李不棄也是大宋名將,有狄青幫他分擔壓力,這來自文人的明槍暗箭還能少些。而且這次李不棄把警察司推到了與文人對抗的前沿,讓文人們見識了警察的獠牙,毫無意外的引起了文人們的恐慌,他們已經在討論如何廢除警察司這個邪惡的衙門了。一幫肌肉都長在腦子裡,只會動嘴皮子的文人要和有組織有手段的警察對抗,呵呵,李不棄只能默默為他們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