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清風吹響竹哨,“上午就到這裡,現在,列隊集合!”
玩兒得正嗨的學生們,尤其那八個出身不同的學生,不情願從地壟裡站起來快速的跑到地壟前面集合。明明是田間勞作,竟然被他們視為一個快樂的遊戲。這都三天過去了,他們的熱情勁兒還沒散去。
“齊步~~~走!”
殷清風一聲令下,排成一列的隊伍依次前行。將農具在牆邊擺放整齊,有序的走出溫室。
蒙學宮這兩畝溫室,只是學生們的試驗田,殷清風和李世民可不敢指望他們為東宮和皇室成員提供新鮮蔬菜。李世民讓人在東宮另開辟十座五畝大小的溫室,那裡才是真正的溫室。
但殷清風不會真把這兩畝溫室當做孩子們的遊樂場。兩畝方圓,分到每個人頭上也是二十多平米。等四十天后,以產量定成績的時候,就該有人哭有人笑了。
殷清風的精力將將從溫室上抽回時,馬周出現了。
望著有些形銷骨立的馬周,他忍不住調侃道:“賓王兄,可是顏府的飯菜不合口味?”
他第一次去顏府的時候,就讓任雲山派人去傳授炒菜的做法了,當然不存在什麽合口味不合口味的說法了。
馬周瘦歸瘦,人卻很精神,“多謝二郎成全!周此行顏府受益良多,對《論語》以及儒家典籍的理解愈發精湛了。”
“哦~~~”殷清風不以為然,道:“理解再精湛又有何益?賓王兄未來打算一輩子的教書匠?”
把教書的夫子形容為工匠,馬周感覺自己一腔熱血被迎面潑了一盆雪水,“二...郎...殷侯此話何意?”
這馬周有病吧,怎麽又稱呼小爺為殷侯了?在顏府這麽稱呼,可以理解為給小爺長面子,現在私下裡聊天,還殷個屁侯啊~~~
“雖然幾百年的戰亂期間,不乏有讀書人出將入相的,可賓王兄沒注意到那些人皆出身世家嗎?他們當中有幾人是以寒門子的身份位居高位的?
當今聖人欲建太平盛世而開科取士,取的是治國能臣而非死讀書的書呆子。賓王兄的志向若是做教書育人的夫子,盡可苦讀專研各種典籍的經義。若不是,還是想想小弟曾經說過的某些話吧。
既然賓王兄說此行受益良多,《論語》中那句:‘博施於民,而能濟眾。’,如何解釋?賓王兄欲以何“施於民”,又如何“濟眾”?
連“堯舜其猶病諸”,賓王兄隻憑各典籍中的經義嗎?小弟的觀點始終是:書讀得好,不見得能成為救世濟民之人。只要從典籍中學到仁義道德就足矣,剩下的是做、做、做!”
古今中外,官員皆分為兩種類型:實乾型和政客型。細數馬周的履歷和成就,他屬於後者。
不是殷清風非要馬周成為實乾型官員,也不是他瞧不起政客型官員,但他和馬周相識一場,總是希望他的成就比歷史上的更優秀一些。
馬周沉默了。
這些日子他沉浸在斷句《論語》的喜悅中,閑暇時也暢想著能給其他儒家典籍斷句,他想以此來青史留名。
離開家鄉之前,他以為滿腹經綸的自己,足可以做一個濟世能臣。
呂才向殷清風學習算學的時候,他不以為然,認為是小道;呂才成為學院的博士,他也不以為然,道不同嘛,各有各的機緣罷了。但,殷清風現在說的這番話,將決定他未來要走的路。
現在殷清風問他,是繼續做一個專研典籍、聞名天下的大儒,還是進入仕途。若是進入仕途,就要拋開典籍,學習“濟眾”之能。
與殷清風接觸這麽久,
他深知典籍中只有勸農之言,而無興農之策;典籍中只有“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而無如何“倉廩實”“衣食足”...他迷茫了,不知該如何選擇。
在殷清風身邊這段時間,他意識到他有很多的不足。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像殷清風那樣摸索出農耕之術,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創出水泥那種神奇之物,更不知道自己對武事能有什麽諫言....
殷清風見馬周陷入沉思當中,他低頭繼續完成《常識》的課本。
“證明氧氣存在的實驗:取一瓷碗或瓷杯扣置在燃燒的蠟燭上。此時,要提問:蠟燭熄滅的原因....”
殷清風又寫下了幾個小實驗的內容後,他聽到桌椅腿與地面摩擦的聲音。他抬頭望去,馬周已經站起身來,並向他鞠躬行禮。
馬周說道:“承殷侯不棄,以友視周經年。”他頓了頓,“周出身貧寒,欲以仕途成就振興家門。若殷侯認為周尚可造就,周願為殷侯效力!”
說完,他抱拳躬身不起。
這一會兒他也想明白了。
哪怕是有一天他成為天下聞名的大儒,馬氏家族依然貧寒如洗。他在顏府居留多日,深知即使如顏氏這樣的家族,三餐也不過星點魚肉。
他記得殷清風是如何勸說顏相時的。馬氏想要崛起,隻憑他在儒學上的聲望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錢財!只有足夠的錢財,所有的馬氏子弟才會有機會讀書、才會有機會參加科舉。
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如何做。他若以儒著稱,則馬氏無財,他若進入仕途,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積攢出讓家族子弟讀書的錢財。而且,他入仕的機會在哪裡?
他沒有“門資”不能蔭封入仕、不是“武功”不能以勳官入仕、也不是“藝術”憑伎術入仕,更不是“胥吏”出身以流外,他只能以科舉入仕。
即便他能考中科舉,又如何?
考取秀才科,上上第,授正八品上;考取明經科,上上第,授從八品下;考取進士與明法,甲等者,授從九品上。
若他考五經舉人,也不過是望縣之縣尉罷了。若是他的詞策得到賞識,或許可以為諫官、史官;若通諸家理論及漢以來禮儀沿革,可授太學博士...
但這些官職起點太低、升遷太難,何時才能湊出讓族中子弟讀書的錢財?
殷清風不但貴為太子的郎子與近臣,還是天下首富。他可以薦舉自己為官,也可在錢財上資助馬氏子弟。
問題是...殷清風現在的前途似乎有些不明朗啊~~~~
按理說,殷清風無論是爵位,還是外戚的身份,還是天下首富,他的府邸都應該是門庭若市、謁拜者無數才對,可這一年來,除了寥寥幾人外,無論是文武,還是那些加盟的世家,仿佛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殷清風這個人一般。
其中透露出的蹊蹺,實在是耐人尋味。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太子既然以他為中山王夫子,除非他要謀反,否則...
他會謀反嗎?
會嗎?不像!
何謂梟雄?新始祖、魏武帝、晉高祖也!
他結交賢士嗎?他身高權重嗎?皆否!
不結交又無權,如何謀反?
難道他要效仿晉高祖的隱忍,把稱帝的機會留給子孫?可那需要多少年?太子尚不及而立之年,哪怕四十年後...四十年後?若真是如此,那豈不是他馬周更應該今早投靠?
暫且不論他現在是否有謀反之心,也不論他以後是否會謀反,但眼下他卻是自己最好的進身之階!
那麽,他憑什麽要舉薦自己,自己又有什麽他能看重的?自己擅長的是詩書經義,偏偏他卻認為這些不足為持。但眼下自己還有別的選擇嗎?
若他願意重用自己,他定然會指出明路;若他不願...自己憑借斷句《論語》也可獲得足夠的聲望。只是...一旦他拒絕,自己必將再無入仕的可能...
殷清風沒想到馬周沉默了半天,想出的是這個結果。這還是史書上犯顏直諫的馬周?是他太狡猾,知道李世民願以一副明君的樣子示人才投其所好,還是他在這裡吃大米飯吃開竅了?
向小爺效命?小爺用得著你效命?
“效命?”他問道:“賓王兄可想好了?”
“請殷侯收留!”馬周依然那個姿勢。
劉仁軌要拜他為師,馬周現在要當他門下走狗...難道小爺遇到的都是假的歷史名人?還是...呂才可愛啊~~~
“你坐下說話。”他頭疼。
馬周猶豫了一下,搭著半個屁股坐在殷清風的面前。
殷清風瞅他那狗腿子的樣子就來氣,特麻的那些史書到底是誰寫的,過來讓小爺揍一頓來!
“效力不效力的暫且不論,賓王兄現在和小弟說說,你以後是準備以儒學聞達,還是準備進入仕途。”
馬周抱拳道:“請殷侯示下。”
靠!我示下你個大頭鬼啊~~~
沉住氣、沉住氣、他不抗揍!
“那我給你兩個選擇:一,你繼續和顏氏去研究什麽《孟子》、《中庸》等等的斷句,若乾年後我再用你這身學問;二,你到鄠縣或關中其他的縣城做一個縣令。”
若乾年後?
馬周覺得自己等不起。
既然殷侯以鄠縣為例,說明即使他被安排到關中其他縣城,少不了也是一個望縣的縣令...
望縣的縣令是正六品上,在九品三十級的官職中看似不高,卻也是郎官的頂點了,再往上就是“大夫”了。許多人窮其一生也邁不過去這一關,正六品就是他們仕途的終點了。
雖然縣尉只是考中科舉後,釋褐為官的一個過渡官職。但這個過渡也要看是怎麽過渡的。有的人要呆八年而得不到升遷,有的人即使升遷了,也不過下縣的縣令。
大唐的縣分赤、畿、望、緊、上、中、下七等之別。想從下縣的縣令想升到中縣甚至上縣的縣令,除了政績外,還得有人提攜。可是,不滿一千戶人丁的下縣能出什麽政績?
若他以望縣的縣令為起點,甚至以鄠縣這樣的畿縣為起點...
要知道,每四年的考績得了上下的評語,才能升兩階。想要從從七品下的下縣縣令升到正六品上,要在十二年中每次政績考核皆為上下的評語才可以。
十二年...若他僥幸能在十二年內升遷到正六品上,已經年近四十齡了。即使還有機會再往上升遷,能到五品也該致仕了。
五品官員的子嗣,勉強有一個蔭封的名額,但馬氏其他子弟呢?
殷侯不愧是太子的近臣,一開口就許以鄠縣這樣的縣令。
若是自己真的去參加科舉,不說從縣尉升到縣令是上縣還是下縣的縣令,單以鄠縣的縣令為起點,接下來的升遷就不會再是按部就班的慢慢升遷了,有可能二十年內就能做到正四品上官職。
到了那時,自己這一生。未必就沒機會進入到三品以上的高官序列。
若真能如此,馬氏的門楣、馬氏子弟未來的前程...不再是遙不可及了!
殷清風看著馬周陰晴不定的表情,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失望的。
他這時想起馬周當初登門時說的那些話了。
馬周能從城東莊園的不同,再從仙居坊和滋味樓等細節,他作為一個外來人,能在短時間內分析出他的身份來,其細致入微的洞察力的確是有些可怕的。
馬周能在二十歲出頭的年紀,並且還是一個書生的身份,就能擁有那麽可怕的洞察力,其心性應該是沉穩的。現在讓他患得患失的,難道只是他的前程?還是他另有打算?
打定主意的馬周恭敬的說道:“殷侯曾言:儒者本身就在人世間。周學儒多年,更渴望振興門楣。”
“賓王兄是打算入仕了?”
歷史上,馬周以門下省值班侍奉入仕,歷經監察禦史、侍禦史、給事中、諫議大夫等等職位,四十剛出頭就做了中書令。這與他一直給李世民上疏有關,也與李世民的用人思想有關。
現在,李世民會不會還像原先那樣任意提拔一個他看得上的官員,他也不敢確定。
馬周作為一個隻讀書又沒人任何地方任職經歷的人,既然在歷史上能獲得李世民的重用,若是再多一些地方上的歷練,他的作為應該會更進一步的。
“請殷侯成全!”
“那好!”殷清風走到馬周的面前,“朝堂頒布的農耕令是我向太子諫言,賓王兄若想在一縣之地有所作為,應當熟知這些內容。既然你決定了要出仕,就先在梧桐新村做一年的村夫吧。
一年後,若是賓王兄依然堅持出仕,再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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