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清風想到鄉村去轉轉,初衷還是陝州沒啥可逛的,可真到了眼前這座小村落,他慶幸自己來對了。
天子名臣坐高堂,黎民百姓求溫飽。他在倡導別人彎腰做事,卻從未親自品嘗一下這個時代的酸甜苦辣。
在馬車裡看去,這個村子就只能用四個字形容:一窮二白。
漏風的茅草屋十七八座,坡田、薄田兩三百畝。看不見家畜的影子,聽不見家禽的嘶鳴,也聞不到炊煙的香氣,甚至,村民的衣衫也只能算是勉強遮體。
馬車的出現,驚動了這裡的人,他們三三兩兩的走出柴門觀望著。
按照中國人喜歡看熱鬧的習性來說,車外面的畫面有些不完美。既然每家都有人出來圍觀,為何不見老弱也不見童子?
殷清風看了看外面,對李晉安說道:“叔叔,這裡有些怪異啊。你看,外面這些人要麽是壯漢,要麽是健婦,即使有些孩童也多是繈褓中的。不見老嫗老翁也不見隨地亂跑的孩子。”
李晉安雙目中的精光閃了閃,“可有膽隨叔叔下去見識一番?”
殷清風咧嘴笑道:“怎麽感覺叔叔是要小侄手提三尺長刀下去殺敵一樣?”
李晉安哈哈一笑,“你倒是有趣得很。”
見人從馬車上下來,人群裡走出一個壯年漢子。他抱拳說道:“張二郎和鄉人恭迎客人。”
語氣不徐不疾,表情不卑不亢。
殷清風再看向他身後的人群。
他們的臉上有的是警惕,有的是淡然,卻同樣沒有惶恐,也沒有謙卑。就仿佛,他們不知道客人一身的綢衣,代表著身份比他們高出許多一樣。
殷清風抱拳,“我叔侄二人閑遊至此,驚擾主人翁了。”
張二郎憨笑道:“來了都是客。這天寒地凍的,不如到寒家坐坐。”
殷清風和李晉安相互遞了個眼神,跟著張二郎走進他的家裡。
地上有一個燃燒的炭盆,讓這處茅草屋顯得沒那麽寒冷。
張二郎有些歉意的說道:“寒家只有熱水招待客人了,還望客人不要嫌棄。”
殷清風和李晉安各自結過女主人遞過來的陶碗。殷清風說道:“客隨主便嘛。倒是我叔侄二人空手而來,有些失禮了。”
“嘿嘿,俺姓張,前漢留侯的那個張。客人稱呼俺為張二郎就行。”張二郎再次自報家門。
殷清風也隻好介紹道:“我叔侄李姓,從長安來。聽主人翁的談吐,倒不似普通人。”
張二郎依然憨笑,“什麽普不普通的,就是這山野裡討口飯吃的村夫罷了。”
一直沉默的李晉安說道:“張二郎可曾入伍為卒?嗯...你在軍中的階級應該還不算低。是哪個衛府?”
張二郎的眼睛眯起,又很快的恢復了自然,“嘿嘿,都是陳年舊事...”他伸手指向側面,“這東山坳的人,都是百戰之余...隻想在這裡落腳求個安穩日子罷了,倒是讓客人恥笑了。”
殷清風心說,自己還是嫩了些。
他剛才奇怪這裡的人口構成,卻沒往別的地方想。原來張二郎他們並不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
李晉安淡然的說道:“好一個百戰之余...罷了,只要爾等真的隻想安穩度日,往事不提就不提吧。”
張二郎站起身抱拳,“多謝兩位客人成全。”
既然被道破身份,他也不用再掩飾了。
能一眼將他看穿,又放言不追究他和同伴們的過往,身份必定不凡。若他再不識趣,倒是給這些人招禍了。
殷清風見李晉安沒有再說話的興趣,他等張二郎坐下後說道:“這東山坳土地可不算多,
縣裡就沒按照人丁數來分田?”張二郎道:“前歲有縣衙的人來給我等落籍,今歲也有人來叫我等聚居到縣城裡。可我等隻知種田打獵,進了城裡又能做什麽?”
殷清風點點頭。
現代裡出現農民工潮,是因為城裡有就業機會,而現在沒有。若是沒有一技之長,進了城也是貧民中的貧民,還不如在城外靠著幾畝薄田勉強圖個溫飽。
看來,他向李世民提出的將城池周圍的人收攏到城裡的諫議,不是沒執行,而是執行不下去。
說到底,唐朝的手工業和服務業還不發達。想要達到城外的農民自覺進城打工,第一要有一定的人口基數,第二才是商業繁榮。
在古代,農業歷來是被重視的,但商業不同,商業在古代,是百姓一種自發的行為。
現在李唐將將安穩,商業正處於自我治愈,自我梳理的階段。他推出幾個加盟的產業,還遠遠不能帶動各地商業的發展。
“張二郎可知兩漢曾坐了四百年的江山?”
張二郎吃不住李晉安的身份,對殷清風也心存顧慮。“俺略識幾個字,倒也聽人說過漢高祖和光武帝。”
殷清風道:“兩漢存世四百年,那是過去。眼下的大唐若是延綿四百年,張大郎以為就東山坳這地方,可能容得下十代二十代之後的子孫繁衍生息?”
張二郎呆了呆,“公子是何意?”
公子?
殷清風心裡撇了撇嘴,以他的身份還不夠公子的稱呼。這張二郎的嘴巴倒是夠甜的。
公子為公卿之子的稱謂。千百年來,連公卿家的庶子都不敢使用這個尊貴的稱呼,就如百姓不敢自稱“孤”“朕”一樣。
他的老爹雖然是公卿級別的,但他是庶子。即使他也想被稱為“公子”,可沒人敢拍這馬屁,也就是這村夫山民敢用來恭維人。
他也遺憾不敢自稱一聲“少爺”。
唐朝的“爺”是老爹的意思,少爺呢?小爹嗎?自從他對許敬宗自稱過一次“少爺”後,再也不敢用了。
他說道:“現在東山坳有多少戶、多少人丁、多少土地?”
“十八戶,五十七人。兩百二十三畝...”張大郎記得很清楚。
殷清風道:“一戶三人,每人不足四畝田。倒也勉強能溫飽...若是再增加五十人呢,田裡產的糧食還夠吃嗎?”
張二郎好像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算帳的,他吃吃的說道:“這...這...應該不夠吧...”
殷清風搖搖頭,“不是應該,而是東山坳的土地根本養活不了一百人。”
剛才還吃驚的張二郎,此時淡然的說道:“向坳裡去兩三裡,還可開墾四百余畝呢。”
李晉安雖然不明白殷清風為何要與這村夫費口舌,現在見殷清風被頂了回來,他臉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殷清風很有耐心,“我算你東山坳總共有土地七百畝。若是每人以四畝算,可以養活一百七十人。”
張二郎迎合的點點頭,他想知道這少年到底想說什麽。
“現在東山坳的人丁五十有七。由五十七人繁衍到一百七十人,張二郎以為需要多少年?”
張二郎張張嘴,卻沒說出聲。
殷清風繼續道:“只需再繁衍出兩代人,這裡的人丁就得超過兩百人。除非...”
“除非什麽?”張二郎的心被調起來了。
李晉安也好奇殷清風這句“除非”是除非什麽。
“除非每個男子一生隻生育兩個子嗣。那樣的話,到第四代時,這裡的人丁也要超過兩百人。”
李晉安和張二郎呆住了,這殷清風是怎麽算出來的?
殷清風追問道:“張二郎以為,三代人需要多少年?”
李晉安笑了,這還用算嗎?平均十六七年一代,三代人也不過五十年。
張二郎張著嘴巴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五十年後,這裡人滿為患。五十年後,這裡的每一個人每日吃兩頓稀粥,方可勉強讓兩百多人餓不死。”
殷清風一錘定音。
“五十年...餓不死...”張二郎嘴裡喃喃著。
李晉安總算明白殷清風的意圖了。他微笑著等待結果。
殷清風向他笑了笑,對張二郎說道:“你們好不容易逃過了戰亂,好不容易在這個求得一個安身立命之地,可是,五十年後,你們的子孫還是吃不飽穿不暖,那,你們該怎麽辦!”
最後幾個字,他加上了音量。
“是啊~~~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張二郎目光呆滯。
父兄去了遼東,再無音訊。十五歲的他帶著三個弟弟妹妹,以及惡疾纏身的阿娘出外逃難。
半年內,阿娘沒了,最小的妹妹也沒了。把大妹妹賣掉之後,他帶著只有十二歲的阿弟加入了知世郎的義軍。
義軍給他們每人發下一個削堅的木頭棍子,然後...帶著他們去殺官軍...
孟首領帶著他們從齊魯殺到江淮...
阿弟第一場仗就死了,被官軍一刀砍在腦殼上,當場...死了...
抱著阿弟瘦弱的身軀,他質問蒼天,蒼天不應,他質問大地,大地無聲...只有他的怒吼在天地間回蕩...
在江都城北,他殺死了三個官軍,算是為阿弟報了仇。但義軍依然敗了..他被俘了...
但是,他不想死。他要為自己找條活路。於是,他投靠了王世充的軍隊。
一年後,王世充帶著部隊北上。當他聽說是去解救被圍困在雁門關的大隋皇帝時,他心中充滿了憤恨。那個讓他阿耶阿兄喪命在遼東的皇帝就應該被草原蠻子殺死!
他在混亂中割了幾個腦袋,然後升為了隊正。後來,他在洛陽倉之戰升為了旅帥。
在邙山腳下,他親手砍死了當年的孟首領。
他現在依然記得孟首領死前說的話:“亂世人命不如犬,誰殺死誰都是為了活著。哈哈哈,砍吧~~~給某一個痛快!就是,不知某天,是否有人給你一個痛快!”
他早就發過誓:誰想他死,他就讓誰死!
他拎著孟首領的首級去領功,校尉將他的軍功據為己有,並威脅他說,若是他敢聲張,就要了他的命。
再之後,關中的唐軍來戰洛陽。他趁機殺了那個已經升為都尉的校尉。他得意,這世上沒人敢威脅他,更沒人能要了他的命。
事後,他依然做他的旅帥,依然和軍中的夥伴們大口吃肉,大口飲酒。
三個月後,洛陽被唐軍圍困。又半年後,他跟隨軍隊出方諸門,跟李唐的軍隊對抗。鄭兵潰敗後,他趁機帶著人向南逃跑。
在山林裡,他遇到了他現在的娘子。再之後,就是來到這崤山下,與夥伴們藏起盔甲長刀,做一個安穩的良民。
他本以為,他能長長久久的與娘子與孩兒一直過著這樣安穩的日子的,可今日,外來的客人卻說,這樣的好日子,最多只能到他孫子那代。等到他孫子的時候,他孫子將比他當年還淒苦。
這怎麽可以?若是那樣,還不如上山為賊為寇呢!
年輕的女主人在旁邊也是一臉哭相。
古語雲,盜賊不如五女之門。她家中七姐妹,卻唯有她活到了現在。
十歲時,她用自己的身體換來了兩頓飽飯;十一歲時,跟著亂民衝進了滎陽城;十三歲時,吃過腐屍;十四歲時,殺死了想吃掉她的人;十五歲時,她在山林裡與野獸為伍...
四年後,她遇到了現在的郎君,又兩年後,在這鳥獸漫山的坳子裡搭建了安穩的小窩,有了她和郎君的孩子...
她不想再回到餓肚子的年月,更不想自己的孩子也像她當年那樣,為了找一口填肚皮的而出賣身體、殺人、吃腐屍...
“不要!不要~~~”她用盡了力氣大聲的喊著,然後跪倒在地,哀嚎著“不要啊~~~不要啊~~~”
殷清風和李晉安被女主人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嚇到了,門外的殷良和李晉安的兩個護衛也衝了進來。他們身後,村民也緊隨其後。一時間,不大的茅屋內擠滿了人。
張二郎從深思中驚醒,他跪在女主人的身邊抱住女主人,“五娘、五娘你怎麽了?五娘、五娘...”
殷清風衝殷良揮揮手,讓他出去。
他不知道這個五娘的“不要”是指什麽,不過,大致應該和他剛才的推論有關。這個女子被嚇到了。
張二郎總算安撫住懷裡的娘子,他衝著鄉民說道:“都出去吧,是五娘發了癲疾,沒事兒的。”
張二郎曾經的手下又看了幾眼,才不放心的出去了。
張二郎將他娘子扶坐好,他自己跪在殷清風的面前,“張二郎給公子磕頭了。”
說完,他不停的給殷清風磕頭。
“停!”殷清風製止他,“有話說話,別磕了。”
張二郎直起腰,“公子初來東山坳便看出這裡的弊端,就一定有解救之策。小的懇請公子賜下!”
五娘突然抬起頭,定定的看著殷清風。
二郎曾是將門子,若不是父兄死在遼東,又被族人陷害,也不至於淪落到現在這個田地。但,二郎落魄歸落魄,一身見識卻是不凡的。既然二郎確定這少年能解救東山坳的人,那這少年就一定有辦法。
想到這,她連忙跪在張二郎的身邊,“請公子發發慈悲吧~~~”她一邊哀求著一邊不停的給殷清風磕頭。
殷清風握了握拳,他真不習慣有人給他磕來磕去的,“想聽對應之策,張二郎你就趕緊將你家娘子扶起。”
張二郎聽了,非但不去攙扶他妻子,反而和五娘一起磕頭,“謝謝公子的大恩大德、謝謝公子的大恩大德。”
李晉安笑了,他還沒見過殷清風這麽狼狽的表情。
他心裡一面感慨殷清風的稚嫩,也在感慨殷清風的仁義。
這個仁義不單指他不忍心有人給他磕頭,也指殷清風肯去關心這裡的村夫。
他在想,若是天下官吏都像殷清風這樣肯用心去關心一下他們轄下的百姓,這天下何愁不安穩?二郎每日在宮中,也就不必為這些瑣事所憂心了。
殷清風見這夫妻二人的腦袋磕不完了,他說道:“為何隻向田地求溫飽,在我眼裡,這漫山遍野都是錢財啊~~~”
張二郎夫妻身體一僵,仰著頭看著殷清風。
“這裡的青壯都有一身的本事。你們可以將周圍山頭的猛獸殺死或驅逐走, 剩下的,就是那些溫和的獸類鳥禽。鹿、野稚、山兔這些不但可以捕獵,更可以圈養;還有,那些野菌、松子、各種草藥賣到城裡不能換成錢財嗎?”
“啊~~~”
在張二郎夫妻的驚呼中,殷清風繼續說道:“鹿茸和鹿鞭可以入藥,鹿肉可食可賣、鹿皮可製成靴子。隻這養鹿一個辦法,就能養活多少人?”
張二郎夫妻驚呆了。
“這裡的山坡也不陡峭,你們可以種一些果子。果子不值錢,但果子酒值錢啊~~~你們還可以試試用果子釀醋去販賣。
老話說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看,你們守著群山,為何總想著在田地裡刨食呢?”
李晉安蔑視著殷清風,是你說人家多少田不夠養活多少人的好吧?他們住在這裡還知道狩獵砍柴啊~~~不過,養鹿倒是不錯的生財之道...
一雙鹿皮靴,幾十文上百文也能賣得。一頭鹿最少能做個十雙八雙的,一百頭、五百頭呢?一年下來三五百貫是沒問題的。好主意啊~~~
“養鹿?釀酒?釀醋?”
張二郎一連幾聲驚呼,“可...小的這些人...除了可以試試去養鹿,其他的...”
殷清風道:“釀酒與釀醋的方法差不多,你們派人到某個酒坊去學藝還做不到嗎?”
張二郎眼睛重現精明,“使得!雖然學藝要三五年甚至更久,但這幾年內,土地也夠養活人的,俺們也可以試著養鹿。既然恩人指明了路,俺們跟著走就是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永世帝唐》,微信關注“優讀文學”看小說,聊人生,尋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