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終於體會到一個人的心到底有多狠有多硬。
殷清風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只是冷冷的看著他吐血、冷冷的看著他將血跡抹去。
事已至此,他沒有退縮的余地了。
他深呼吸幾口,感覺胸口沒那麽沉悶了,“老朽再次感激殷侯的點醒。”
他緩緩跪下,“求,殷侯給王氏一條生路。”
殷清風望著王度的脊梁,冷然一笑,“若本侯不應,老先生是不是要血濺五步?”
王度用最緩慢的語調說出他最大的怨恨,“老朽,不敢。”
“老先生既是長者又是一族之主。若是有人知道本侯竟然讓千年的王氏家主跪拜於前,老先生這是讓世人戳本侯脊梁骨啊。”
王度的心漸漸麻木的,他現在就堅持一點:不管這人怎麽羞辱他,他一定要為家族求一條活路。
他不敢賭李世民有沒有第一步第二步甚至第三步,但這話已經從這人嘴裡說出,就絕不會是空穴來風。
想想家族千年來的輝煌,再想想現在的處境。想想殷清風的狠毒,再想想家族的未來。他,禁不住潸然淚下。
殷清風見王度不回話,“老先生最好是起身,難道,非要本侯去攙扶嘛。”
見王度還是不動,殷清風無奈了,這不是耍賴皮嗎。
他蹭了兩下胡須,“本侯聽說河東裴氏有什麽東眷西眷洗馬裴的,那太原王氏有多少分支啊?”
王度不敢抬頭讓殷清風看到他的醜態,“裴氏的分支各有淵源,王氏同樣如此。
太原王氏的系姓始祖是黃帝的第四十二代後人、東周靈王姬泄心的太子晉。
從晉祖以下排,二十世祖霸公在後漢朝時建太原王氏,其二子建祁縣分支和晉陽分支。
祁縣分支的十二世孫冏公於北魏朝建烏丸王氏,世居幽州。
四十四世祖虯公於北魏朝定居於龍門建龍門王氏,分四房。至老朽,已有四世。又,老朽之胞弟王通的子嗣遷徙至河南伊川縣另立下伊川天院王氏。”
殷清風捋了半天,“你的意思是,你既是龍門王氏的家主又是太原王氏的家主?”
“是!”
大魚啊裴寂也不過是一眷之主,而王度卻是整個太原王氏的老大,更有直屬部隊龍門王氏。
麻蛋的,老王家從黃帝往下能記載九十世,而老殷家到小爺這一代只有十四代的記載,這差距
“現今的太原王氏有多少嗣男。”
“龍門王氏有六百九十三人,其他分支,世系較近的大約在九千人左右。”
“你這家主當的,還“左右”。那本侯問你,二十五歲以下的子弟能有多少?”
“這一千人總是有的。”
“一千人”殷清風敲著桌面。
不算多也不算少。安排起來不是很麻煩。
“如果想聽本侯的建議,你最好起來坐好。”
王度心裡一喜。
但他站不起來。
除了每年的祭祖,王度已經多年沒有下跪了。現在他想起身,渾身已經麻木了。
殷清風等他坐好,“你弟王通在自己的學說裡,諫言皇室要實行三教合一?”
“是。”
“那,你認為釋和道的長處在哪裡?為何要和儒學夾雜在一起為帝王所用?”
唐朝中後期,尤其是在柳宗元的複古運動,釋和道的思想已經逐漸從朝堂上排擠出去。但此時還是主流思想。他想聽聽這時的人是怎麽看待這個問題的。
只有抓住根本,才能解決矛盾嘛。
王度有些為難,“老朽對只能從胞弟的記述中講起。
佛家講的是“見性、救世和通萬有。”。
見性,見到人的心性,叫“內觀內照”。
想要達到內觀內照,在修行上要分三步,叫做“戒、定、慧”。
戒是有所不為,不能說謊話、不能殺生、不能做壞事等定是不為萬物所擾,哪怕泰山塌下來,我也不為所動慧由戒和定入手,慢慢會產生智慧,就是所謂的“定慧雙修”,不定就不能產生智慧,有了智慧以後又可以更好入定。
救世是指勸人為善普度眾生。
一個人看清這世間的真相,又是一個普度眾生的善人,再加不斷誦讀和宣傳佛教的教義,就能達到“通萬有”的境界。
道家是“養生、遁世、窮萬物。”
道家注重養生之道,不關心世事,但憑著一個道法自然的理念,就窮盡了人間的真理。”
殷清風瞥了撇嘴。
唐朝之前的光頭教是如何宣傳的他不太了解,但流傳到後世,那幫男女光頭們,距離釋教本意已經相去甚遠。更多的就是貪財的形象。
至於道教的獨善其身,就更不適合治理國家了。
當然了,現在的道學,也就是玄學,是從兩漢的老黃演化而來的。
道家分為老莊和黃老,黃老派始終以治國安邦為己任,主張寬刑簡政因俗簡禮,依道生法依法治國,是漢唐的根本,而老莊派不過是冷眼熱心,那裡來的遁世?
“身為學儒者,我為某些鼓吹釋、道學說的人感到惱怒和羞恥。”
王度有些反應不過來。
“不知老先生可通醫術?醫家有言:人的身體虛寒,則萬病生。
如果把儒學比作一個人的話,它現在還不到而立之年。只要炎黃苗裔不絕,儒學就還要再傳承兩千年、三千年、四千年
耄耋老者一旦有疾,非藥石不能救也。但對一個青壯來說,增強自身體魄,病邪自然消退。
一千余年來,無數人從儒學身上吸取,卻在它正當壯年、身體虛弱的時候詆毀它、拋棄它。
在本侯看來,儒學抱恙了,世人不想著從儒學的自身著手,增強其體魄,反而不辯好壞忠奸的,妄圖以釋、道學說作為藥石來禍害儒家的身體,這是什麽!這是愚蠢!這是赤果果的背叛!
王度愣愣的看著殷清風。
“先說儒家的衰落。
漢書儒林傳雲:“桓靈之間,君道秕僻。朝綱日陵,國隙屢啟,自中智以下,靡不審其崩離。”
士人對劉漢王朝失去信心,必然要對儒學失去信心。因為劉漢王朝是以儒學維系的。
在盛漢,儒學被看作哪怕天老地荒也不會變化的永恆真理。董仲舒說:“道者,萬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又說:“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
如果孔子之道萬世無弊,原出於天的話,劉漢王朝還能朝綱日陵,國隙屢啟嗎?凡是思想深邃之士,不能不思考這一問題。
太學之名始於西周,以後或稱國子監,是古代社會學習儒家經典的最高學府。前漢武帝時,董仲舒建議設太學養士,武帝置五經博士,太學弟子五十人。
至後漢,太學大為發展,弟子達到幾萬人。漢明帝永平年間,匈奴亦遣子弟入漢太學。
到了漢末,作為儒學主要傳播源頭的太學的衰敝,既是儒學衰落的表現,又是儒學衰敝的原因。
於是,漢末士人趙壹作刺世疾邪賦,仲長統著理亂篇,都表現了對仁義治世的懷疑和對政治的悲觀。
甚至連一代經學名士鄭玄也說:“自書契之興,樸略尚質,面稱不為諂,目諫不為謗,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於懇誠而已。斯道稍衰,奸偽以生,上下相犯,及其製禮,尊君卑臣,君道剛嚴,臣道柔順,於是箴諫者息,情志不通。”
鄭玄在這裡所持的,是老子“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的觀點。對儒學的禮治,連他也開始懷疑了。
既然認識到儒學已經不能濟世安民了,為何不增補儒家學說?
他注疏了毛詩、周易和論語等儒學經典,可這有什麽用?無非是讓世人更通透的解讀這些典籍。然後呢?為什麽不在這個基礎上繼續前進?
逮至魏晉,“學者以老莊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蕩為辨而賤名檢”,更是形成風氣。
但這還不足以讓世人對儒學的信仰徹底倒下。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終魏晉南北朝之世,上自皇帝,下至平民,佞佛信道者多不可數,南朝宋文帝、梁武帝皆是虔誠佛徒。
梁武帝更是下詔定佛教為國教。
道教雖然沒有成為國教,但人人都以成為玄學大家為自豪。
除此之外,魏晉之後,缺少儒學大家也是儒學倒下的一個原因。
先秦與兩漢皆不乏儒學思想大家。但魏晉南北朝之世卻缺少儒學大家。
此時被列為儒學人物的,諸如何承天、范縝等人,在研究儒家經典方面都沒有什麽成就可言,其知名於世的,並不是對儒學理論有多少發展,而是站在儒家的立場上對佛教的批判。
剩下一點,就是你們引以為傲的士族的錯了!
在兩漢,由於中央集權比較鞏固,所以在大部分時間裡,兩漢社會的政治比較有序,經濟相對繁榮,所以,作為統治思想的儒學亦比較興盛。
但是魏晉南北朝卻不是這樣,由於士族的專權,鞏固的中央集權建立不起來,人們始終處於波蕩之中。
人們為了麻木自己,他們開始相信釋家的輪回和道家的修仙。
先不說有沒有輪回,修煉能不能成仙,但,人活一世草木一生,為什麽要把希望寄托與後世、依托於縹緲的仙界呢?
誰見過輪回之人,誰見過有人成仙?還不是死後一抔黃土?
天下人不敢正視自身的錯誤,不去增補儒家學說,或將釋家和道家以外的學說引進到儒學裡,偏偏相信一些不可能實現的說法,不是愚蠢是什麽?”
就像東晉末年的僧肇寫了不真空論和物不遷論。
他認為,萬法亦空亦假亦中。
所謂空,是說萬法皆無自性,所以是空所謂假,是說空不是零,不是無,而是幻,是假有所謂中,是說只看到空不對,只看到假亦不對,萬法皆是非有非無,即無即有,此即中道義。
空的、假的、虛幻的竟然有人信!竟然還認為這些可以用來治世安民?”
殷清風狠狠的發了一頓牢騷,也不管目瞪口呆的王度是怎想的,他敲了敲桌子,“現在說說你的家族吧。”
王度現在的腦子裡是一團漿糊,“啊?哦、哦,殷侯請說。”
“本侯聽說過老先生的尊父,也敬仰王氏家族。但有一點要提醒老先生。
孟子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梏桎死者,非正命也。
懂天命的人不會站立在危牆下面。盡力行道而死的,是正常的命運犯罪受刑而死的,不是正常的命運。
李唐不是危牆,若王氏和其他世家不斷去碰撞,想知道這堵牆是否堅固,那,這道牆終是要變成壓死人的危牆的。
老先生將家族前程背負於己身,就要審時度勢。
以眼下的“時”和“勢”來說,分散了四百年的天下,需要一段長久的“合”。這,是改變不了的大勢。
逆水行舟尚需要纖夫拉扯,但有人若逆天下大勢而為,只會成為皇室立威的靶子,不會有第二個結果的。
王氏以經書傳家也好,以官宦累世也罷,想要在新朝裡立足、興旺,就要看準皇室需要什麽。
皇室需要廢除奴婢製,王氏子弟要率先響應皇室需要科舉暢通,王氏子弟要積極參與皇室需要天下道路暢通,王氏子弟要出錢出力皇室要抵禦突厥等外族人,王氏子弟要投身軍旅
總之,順應皇室,就是順天命而為,就是借助皇室的權威來增加自身家族的底蘊。
相反, 皇室因眾多人反對而惱火時,必然會找幾個勢力弱小的家族殺雞儆猴。
同樣,當天下安穩了,皇室回頭看看,原來是這個家族是那個家族當初與皇室作對。就算皇室不能直接動手,各種理由還是很好找的。
現在李唐立國不到十年,一切都是百廢待興。誰抓住了機遇,誰就領先別人一步。誰猶豫、誰心存僥幸認為還有什麽二世而亡,早晚要被搶先一步的人拋在腦後。
所以,王氏的以後不在本侯的身上,不在皇室的身上,而是在王氏的自身。”
王度靜靜的思考著。
殷清風從抽屜裡取出一摞紙攤在桌面上,“若太原王氏願意為皇室效力,這裡是醴泉坊整個坊區的房契。
王氏與裴氏是姻親,理應知道本侯對裴寂說過什麽。”
他點了點房契,“本侯希望在半年內,能到醴泉坊回拜老先生。”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