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月眉舒服了些,殷清風才匆匆跑了回來。
“還請各位長輩原諒小子,剛才這事情小子也第一次遇到,一時間亂了分寸,還請多多原諒。”
“哼!暫且饒你一回,速去將這新式種植稼禾的法子寫出來,算是你向各位長輩賠禮了。”
能這麽說話的,也隻有李世民了。但殷清風能說啥。
“是、是、是,都是小子年幼,辦事沒有章法,請長輩們多擔待。
這時光也近午了,莊子裡備了些吃食,各位長輩操勞一上午,且坐下休息一二。稼禾種植的法子,小子這就去寫。”
把他們扔去吃飯,殷清風又去看看月眉怎麽樣了,對於殷清風來說他們可沒月眉重要。
殷清風一邊拍著她的後背,一邊問道:“丫頭,好點兒了嗎?”
月眉揚著小臉兒,“郎君,月眉給你丟臉面了。”
“這次不算,別說你了,我聽了也想,隻是強忍著罷了。咱不能和他們比,他們都是騎馬拚殺得天下的,咱是小孩子,沒事兒。”
“月眉下次不會了。”
“好了,都過去了,來幫我個忙。”
一聽有事要她做,月眉這才精神了一點兒。
“先幫我找塊布來幫我把手纏上。”
不明所以的月眉問道:“郎君,這是....?”
“忘了我說的了,我這筆體和大唐流行的不一樣,秦王讓我把這怎麽種地的方法寫給他,我自然不能動手了,我這不是找借口嗎?一會兒還得你來寫。”
這麽一說月眉算是明白了,笑嘻嘻的給殷清風當同謀。
李世民要的資料,殷清風前一天就讓月眉寫好了。
陪著月眉嬉鬧了一會兒,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他才裝模作樣的走了出來。
來到中堂的時候,李世民問話了:“你小子的手怎麽了?”
殷清風一本正經的回道:“回秦王,小子剛才忙中出錯,將手碰傷了,幸好有月眉在旁幫襯。”
李世民將那摞紙接了過去,低頭仔細看了一遍,又傳給其他人瀏覽。
等眾人都看完了,李世民說道:“你再詳細的說一遍。”
殷清風走到眾人正對的位置站好,“這個農莊現有土地四十萬畝,人丁三千戶共計一萬八千一百一十人。
以今天的收成來看,四十萬畝產糧應為八十萬石左右。
同時,這一萬八千一百一十人,按照平均每日進餐兩斤算的話,一年應消耗糧食十二萬五千石左右。
如果他們是普通農戶,每年還要交的租庸調和地稅,折合成糧食應為六萬到七萬石。
那麽,這個農莊每年結余的糧食,大約是六十一萬石,可對?”
看到眾人一起點頭,殷清風差點沒笑出聲來。他停頓了一下,平緩的說道:“能有這麽的糧食結余,原因之一,是因為他們齊心合力勞作。
可是,這個農莊之外的農戶又是什麽樣子呢?
大唐的賦稅以戶來計算,丁口多的農戶與丁口少的農戶,要交一樣的稅賦。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外如是。
除此之外,每丁授田不足百畝、畝產為一石左右、該交的租庸調、地稅還得交、該留做種子的還要留、有牲畜的還要喂養牲畜、還要拿出一部分糧食,去換取其他生活必需品...
剩下的,就是這戶人家的口糧了。
如果,這戶主是老男、是中女、是小男、是殘疾、是寡妻呢?
如果,
還要供養一個孩子讀書呢? 如果,有人生病了呢?
如果再有天災呢?
這戶人家有能力度過災年嗎?”
本來,剛還沉浸在六十一萬石的結余中。現在,眾人的美夢被殷清風的詰問,無情的擊破。
每一個問題,都恍若巨錘。
每個人的臉上,如掛上了一層寒霜。
因為他們清楚,殷清風說的沒有錯。
均田令,看起來很美好。但,在具體實施的時候,不可能達到律令中規定的田畝數。
沒有足夠的田畝數、沒有足夠的勞動力,隻要殷清風問的那些問題出現了一到兩個,對於這些農戶,就意味著災難來臨。
當他們的心,降到谷底的時候,殷清風接著說道:“小子最後想說的是,其實...以關中之地...完全可以..做到...一年...兩種。”
“一年...兩種?”眾人在心裡一起畫了一個問號。
“等等!”李世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你剛才說什麽?關中地區可以一、年、兩、種?”
殷清風輕輕點了下頭。
“騰~~~”其他人一起站了起來,不可思議的看著殷清風。
殷清風對他們的反應並不奇怪。
一向重視農業的中國,從東周開始便進入了精耕細作時代。
鐵製農具、防澇防旱、水利灌溉、追肥、二十四節氣、複種、輪種、飼養業、春小麥、冬小麥...現代的農業生產,無非也就是這些。
以農具為例:在機械化出現之前,所有的農具在隋唐之前基本都已經出現了。之後就算有新式農具出現,也大多是一種改進的性質。
剛才李世民問的是,關中地區也可以一年兩種。由此可見,這個時代的人對一年兩種並不陌生。但是,他們為什麽驚訝呢?
因為他們不知道,從五七零年開始一直到七五零年之間,地球或者說中國將處於暖期。這兩百年的溫度,要比現代的略高一點點。而且,這個時期的降雨量,遠比現代要充沛得多。
但是,這時人們的種地的習慣,還是沿襲以往的。
從公元二零零年前後,也就是東漢末年開始,一直到公元五零零年,中國的氣溫一直處於下降期。而且,五零零年前後的溫度,是中國歷史上的最低點。
雖然從那以後,溫度在持續上升,但北方的政權卻像走馬燈一樣換來換去。
隋朝雖說統一了天下,可是秦淮以北的種植習慣卻沒改。
殷清風之前問過杜丙,也向杜伏威和單雲英求證過。他們的回答是,現在淮河以北,每年隻種一茬莊稼。
如果沒有他們再三的保證,殷清風也不敢說出一年兩種的話來。
但是,隨著政權的穩定,一年兩種或者兩年三種,要不了多久就會出現。他隻是在打一個時間差而已。
這個時間差,就是他的價值所在。
殷清風知道他們要問什麽,他搶先回答道:“現在還隻是五月下旬,這次收割之後,小子會命人種下水稻。等收割的時候,殿下與諸位長輩可以再次前來視察。”
洛陽附近的水稻種植歷史很悠久,想要獲得稻種,根本不必跑去江淮一帶。
李世民對殷清風擺了一下手,“你先等等!”
說完,他轉身對蕭r說道:“國公,這小兒說,關中可以一年兩種。那...是不是大河以南都可以如此?”
蕭r:“可以...吧...”
“嘶~~~~”所有人都驚呆了。
李世民和蕭r倆人的一問一答,意味著不只是大江兩岸才可以一年兩種。大河到大江之間、荊湘與巴蜀之地,皆可以一年兩種!
全大唐有多少土地?每年又能增加多少?
一旦在全大唐普及的話,就意味著一年相當於過去四年的產量、十年相當於四十年的產量....
所有人越想越不可思議,越想,看著殷清風的眼神越火熱:“這是天降英才於大唐啊!”
殷清風面對吃人的眼光,他臉上顯得很平淡,但內心就不是這樣了。
為了給自己解圍,殷清風說道:“今日是五月二十二,月底或下月初就可以種下水稻。
這一年兩種在時間上允許的,但最終產量如何,小子不敢保證。”
有了這句話的緩和,眾人總算沒那麽激動了。
李世民這時很想抽殷清風一巴掌,“產量?誰還在乎你這第二種是什麽產量!就算關中不行,不是還有江淮嗎、不是還有巴蜀嗎?哪怕不增加三倍,兩倍也行啊!”
或許其他人也是這麽想的,都似笑非笑的看著殷清風。
杜如晦問道:“這裡的麥子是何時種下的?你這水稻又何時能收割?”
其他人一起點著頭,這個問題才是關鍵。
殷清風微轉身體,正對著杜如晦,“正月底種下,生長期為四個月。水稻在霜降前可以收割。”
杜如晦追問道:“怎麽是正月底?不是三月上中嗎?”
殷清風衝杜如晦一拱手,“敢問杜學士,豫州的‘豫’做何解?”
杜如晦一愣,不明白殷清風問這個問題與幾月份種地有啥關系,不過他還是耐心的解釋道:“《東京賦》中‘度秋豫以收成’,可以解釋為出遊;《後漢書・樂夷傳》中,豫又做‘參與’解。不知...”
殷清風向杜如晦微鞠一躬,“謝長者賜教。具體的說,‘豫’字的左邊為聲符,右邊為意符。
所以,‘豫’字讀‘予’的音,其本意表達的是象之大者。”
杜如晦和其他人一樣,都有些吃驚,他說道:“沒想到小郎君對訓詁學深有研究。”
殷清風可不太清楚訓詁學是什麽內容,他也不敢接茬,“小子以‘豫’字做引,便是想說明,倉頡先聖造字的時候,原先豫州一帶是有象群出沒的。而今,別說豫州,恐怕大江以北都不得見了。
所以,小子的結論是,四季變化非常例。”
杜如晦有些遲疑,“那...以小郎君的意思是...”
不但杜如晦被殷清風嚇到了,其他人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兒去。氣象、歷法這些內容太神秘了,可不是什麽人都能學習和精通的。
殷清風當然知道症結出在哪裡了,“小子隻是在讀書的時候,偶發奇想。既不精通訓詁學也不清楚星象。”
李世民和身邊的人相互看看了,又看向殷清風。貌似殷清風這年齡,應該真的隻是出於少年的遐想。
殷清風接著說道:“古人總結出二十四節氣來指導農桑。但,既然四季有變化,便應做出相應的變動,不能等到谷雨的時候再去耕種了。
而且,既然二十四節氣當中有芒種的說法,那麽為什麽不在關中之地驗證一下是否可行呢?
小子正是受古人啟發,才在這農莊實行的。
現在看起來,結果還不錯。”
眾人心說,“何止是不錯,簡直太不錯了!”
殷清風不知他們腹誹什麽,他接著說道:“在小子看來,二十四節氣,也不見得能指導全大唐的農桑之事的。”
眾人又被殷清風驚到了,“這少年郎還真是什麽都敢說啊。剛說完二十四節氣的好,現在有開始駁斥了。”
“長城以北落雪的時候,嶺南之地恐怕還是炎熱如夏的景象吧。 山東境內可以耕種了,河西之地還是漫天黃沙吧。
二十四節氣在小子看來,更適合的是中原地帶,而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準繩。
小子再以賈思勰的《齊民要術》為例。
這本書的確是一部了不起的農桑書籍,但那隻是北魏以前大河中下遊地區的經驗,有很多不適合當下了。並且,也不見在其他區域可以適用。
大唐既然以農為國本,殿下何不命人將天下分為幾個區域,然後命人專門研究各區域的特點,總結出更佳有效的指導當地農桑種植的辦法?”
殷清風說痛快了,屋子其他人無語了。
一個‘關中之地可以一年兩種’就夠驚人的了。現在,他為了證明他是對的,竟然連二十四節氣、連《齊民要術》都給否了。
屋內長久的沉默,讓一旁的月眉有些不安。殷清風給月眉使了個眼色,示意她放寬心思。
或許是這個小動作被李世民覺察到了,他站起來,扭頭兒去對其他人說道:“眾位,今日已盡興,不如歸去。”
其他人似乎從睡夢中醒來,接連的準備要往外走。
殷清風這時插言了,“小子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眾人一起看向殷清風,李世民說道:“說吧。”
“能和秦王殿下來此地的,都是殿下心腹之人....小子也是欣喜在弱齡之年就能為大唐做些貢獻。也正是因為小子這年歲太小,所以,還請眾位長輩將此事隱瞞下來。”
在場之人聽完殷清風的話,再次感到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