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注定了所有人都不得安寧。
村莊裡的人幾乎都被驅趕了出去,雖然理由是主教老爺帶來的人馬太多了,住宿的地方不夠,需要更多人讓出屋舍,事實上,為了讓上帝不至於那麽快地帶走約書亞,皮克羅米尼主教要試行一種新的,近似於巫術的治療方法――為了保證不會再出現另外一個瓦倫西亞神父,隻有幾個可信的,不是皮克羅米尼就是美第奇的修士留在他們身邊。金匠修士和埃奇奧的會面也被匆匆打斷,埃奇奧被吩咐留在房間裡,另一個修士陪伴著他。
埃奇奧沒有任何意見,他的手邊擺著葡萄酒和鮮魚湯,還有麵包,奶酪,前來陪伴他的修士也非常地擅長講些輕松的故事和笑話,他一直注視著雇傭兵,當發現雇傭兵似乎已經睡著了之後,他輕輕地歎了口氣,也開始啜飲杯中的葡萄酒。修士不知道的是,這個時間段的埃奇奧已經繼承了他的叔叔喬瓦尼.奧狄托雷的刺客衣缽,他接受的訓練可以讓他輕而易舉地聽見距離一百尺之內的低微動靜。
“魚?”埃奇奧在傾聽了一會之後不由得在心中咕噥道:“難道他們大費周章地將半個村莊的人趕走,隻是為了準備明天的早餐嗎?”
埃奇奧這樣想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他不但聽到有人索要新鮮的魚,還聽到他特意點明要皮厚肥美的大魚。
在這個被神的光輝照耀,科學的陰影也因此變得更為濃鬱的時代,燒傷的人,尤其是大面積,或是燒傷在面部的人基本上隻有在痛苦中蒙主恩召這條路可走,一看到約書亞,修士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找聖油和聖水,免得他沒能做懺悔禮,沒有領聖體以及其他臨終聖事就死了,這樣是要下地獄的,雖然這個孩子已經被許多人認為就是一個魔鬼了,但皮克羅米尼與美第奇的修士可沒有這樣認為過――他們可都是見過真正魔鬼的人,不會被一張隻是生了瘤子的面孔嚇住。
朱利奧沒有阻止修士們給約書亞做最後的準備,發自內心的說,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他的動作已經夠迅速的了,但約書亞根本就是將蠟燭按在自己臉上的,除了火焰,還有滾燙的燭油導致的嚴重燙傷――幸而馬爾夏諾就在埃皮諾河邊,他們又居住在管事的屋子裡,庭院裡就有極其簡陋的引水設施,它將埃皮諾河的河水引入粗糙的水渠,供人、馬匹與牲畜飲用,修士們用粗羊毛毯將約書亞裹起來,擱在水渠邊,讓河水從他的臉上流過。
皮克羅米尼主教看了一眼身邊的朱利奧,孩子蒼白著臉,雙手還在輕微的發抖,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正在承擔一條生命的時候,都會感到沉重的,但他還是堅定地拒絕了放血和藥膏,主教的藥膏不同於常人所能接觸到的,那種不是混合著糞便(無論人還是動物),就是混合著水銀、骨灰、內髒的可怕玩意兒,它嗅起來甚至還有著點兒苦澀的香味兒,裡面有著接骨木,烏頭和曼陀羅,不但能夠治療疾病,還能夠消除疼痛。
朱利奧知道皮克羅米尼主教的藥膏在治療食欲不振,精神萎靡,銳器外傷方面或許確實要比那些名為醫生的人調配出來的要好得多,但不管是燙傷,還是燒傷,最重要的一點莫過於千萬不要在上面塗抹藥水或是油脂,不過這種事情在數百年後也未必能夠避免――主教接受他的意見可不是因為他認同朱利奧的判斷,而是根本沒有將約書亞的性命放在心上,這個被自己的父親放棄與謀殺的孩子在他眼裡的唯一用途,也就是讓他能夠更為清晰深刻地觀察與了解他的學生而已。
“你怎麽會想到用水衝,以及使用魚皮呢?”皮克羅米尼主教好奇地問道,朱利奧從嬰兒時期就在他身邊,他不認為能夠有人越過他教導一個美第奇。
“因為他在發熱啊。”朱利奧理所當然地說,“您不是教過我嗎?若是熱性的東西,就要讓它變涼,涼性的東西就要讓他變熱,河水是涼的,水中的魚也是如此,它的皮膚應該可以為代替約書亞發熱的皮膚。”
“但那樣他以後的臉上豈不是要多出一塊長著鱗片的皮膚嗎?”一個正在割開一條大鱘魚的修士忍不住插嘴道。
朱利奧不能說魚皮根本不會長到人類身上去,結束了這一爭論的是勉強清醒過來的約書亞,他的心中充滿了懊悔,他不願意就此死去,除了對於生的渴望之外,還有的就是對於地獄的畏懼――他將蠟燭放在臉上的時候,覺得即便是死了也無所謂,這是否會被認為有自殺的傾向呢?自殺的人隻能下地獄,一想起那些等待著有罪的靈魂下地獄,好將他們放在鐵砧上敲打,放在爐子裡焚燒,用鐵鉗拉扯的魔鬼們,他就會忍不住渾身顫抖。
魚皮和鱗片算得了什麽?說不定還會比他的瘤子好看些呢。
最終他們還是選定了一條脂肪豐富的鱘魚,這條鱘魚有三尺長,剝下的皮膚足以覆蓋約書亞的臉,當然,在這之前,還要去除堅硬的魚鱗,肌肉組織,至於毒素,寄生蟲哥和潛在病源,就算是朱利奧也隻能期望上帝發發慈悲了,他雙手空空,沒有藥物,沒有器械,沒有冷凍室,還是個六歲的孩子,無法看著約書亞就這麽死了是一回事,但讓他無中生有又是另一回事了。
約書亞還是幸運的,用羅非魚的魚皮治療二度燒傷的病人這一做法在數百年後才被研究出來,臨床更晚,在朱利奧還不是朱利奧的時候,還有人認為這是謊言或是巫術呢,朱利奧也是別無選擇,如今羅非魚還遠在非洲呢。
朱利奧的回答讓修士們也都安下心來,畢竟比起將生命的氣息吹到一個死人的嘴裡,讓他復活,這種不是聖跡就是巫術的行為,用魚皮來取代人皮聽起來似乎完全可以理解,處理完畢的魚皮看起來也是又乾淨又光滑,樂觀點說,覆蓋上魚皮之後,約書亞的臉似乎也不是那麽猙獰可怖了。
皮克羅米尼主教並未在馬爾夏諾過多停留,他也不知道埃奇奧在聽說了這種神奇的治療方法後,一直跟蹤著他們進入了托斯卡納大區,約書亞奇跡般的堅持了下來,沒有寄生蟲(至少現在還看不出來),也沒有感染,冰涼的魚皮降低了疼痛的程度,讓他能夠在夜晚睡著,白晝的時候進食。魚皮大約在最少三天,最多五天的時候就會自然脫落,不過他們一直在沿著河流與湖泊走,新鮮的魚一直不缺,也不會有人懷疑,難道修士們願意守齋還能是罪過不成?
在他們來到萊克雷泰山腳下的時候,約書亞臉上的皮膚也幾乎快要長好了,令人驚奇的是,那些瘤子似乎也受到了驚嚇,雖然沒有縮小,但也沒有繼續擴展。
這天,皮克羅米尼主教打發朱利奧去給自己采點用於驅蟲的薄荷,然後才讓人把約書亞叫到自己的房間裡。
時值正午,陽光透過斑駁的玻璃花窗投入房間,房間裡又溫暖,又明亮,但一看到皮克羅米尼主教,約書亞的心就像是墜入了冰窖。
“走近點。”皮克羅米尼主教命令道,在約書亞走近他後,他掀開了約書亞的布罩,在陽光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他的臉,還有瘤子,以及被是燒傷和燙傷的臉,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可以說是無痛苦,快速並且近乎完美的痊愈方式,要知道,有時候人們隻是割痔瘡的時候,為了止血烙的那麽一小下也會導致病人高熱死亡,或是留下難以磨滅的深厚瘢痕,但這些在約書亞的臉上隻是顏色的區分而已。主教想著抽屜裡的手冊,考慮著要在更多的燒傷與燙傷病人身上試驗這種方法――受傷的時候,手術的時候,放血的時候,人們幾乎都是用烙鐵來止血的,還有冬天的時候,為了取暖掉進壁爐的人也不少……他必須小心謀劃,看看它能不能給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謀求到最大程度的利益。
這也堅定了他將朱利奧.美第奇留在自己身邊的決心,佛羅倫薩的洛倫佐已經派遣使者來試探過了,西克斯圖斯四世眼看就要死了,美第奇家族的最大危機可以說已經過去,洛倫佐提出這個要求並不令人意外,隻是皮克羅米尼主教絕對不會同意他的請求――屬靈的人有嗎?有的,但朱利奧.美第奇,已經證明了他是可以聽到主在說話的,在他身上發生的都是實實在在的聖跡,可惜的是皮克羅米尼主教和美第奇家族都沒有足夠的權勢來保障他的名譽與安危,他又是個脆弱的幼兒,一場疾病,一條溪流,幾顆混在醋栗中的顛茄就能瞬間奪去他的性命,皮克羅米尼從未高估過那些身居高位之人的虔誠與良心,說句褻瀆的話,隻有死去的聖人才值得被他們尊崇與宣揚,至於活著的……聖女貞德被燒死時立起的火刑架還矗立在魯昂的老集市廣場上呢。
他必須像是吝嗇的異教徒收藏寶石那樣謹慎地將朱利奧.美第奇收藏在身邊,不過,終有一日,這個孩子會在陽光下綻放出隻屬於他的耀眼光芒。
想到這裡,皮克羅米尼主教的手就輕輕地落在了約書亞凹凸不平的額頭上,這個孩子令他忌憚,厭惡,但如果使用得當,他也會是一柄銳利的匕首,他要做的就是別讓它傷了自己的手:“你的燒傷已經痊愈了。”他說。
約書亞顫抖了一下,他怕皮克羅米尼主教接下來的話就是“你可以離開了”……他能到哪裡去呢?
“接下來,我會接手你的治療。”皮克羅米尼主教說:“你的瘤子,我不能確定我可以驅逐它們,事情可能變好,也可能變壞,甚至可能死,你要拒絕,還是答應?”
在短暫的沉默後,主教聽到約書亞說:“我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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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朱利奧兄弟,”金匠修士拒絕道:“這不是你能夠接觸的東西。”
這麽說的時候,他正在忙於碾碎一顆黃綠雲母。
朱利奧倒不介意被拒絕,就算他想幫忙也不行,看看金匠修士胳膊上鼓起的肌肉吧,在這個時代,金匠同時也有可能是個畫家和雕塑家,要成為一個雕塑家,沒有強壯的身體又怎麽能夠鑿動那些堅硬的大理石呢?打磨寶石也需要很大的力氣,更別說是要把它們磨成粉末了。
“這是給約書亞用的東西嗎?”朱利奧問道,他驚訝的地方就在這裡。約書亞臉上的瘤子在數百年後屬於一種常見病,多發於嬰兒和幼兒們,有些人會持續到少年,青年時期,有時候無需治療也會自行消失,約書亞無疑是比較嚴重的那一種,學名為毛細血管瘤,又名草莓狀痣的那種,在他們的時代, 這種病症可以用激素藥物,手術,低溫、放射、激光治療,辦法很多,但在這個時代,孩子與孩子的母親沒被送上火刑架還是因為他的父親是個洛韋雷,一個樞機主教。
15世紀的人們也不可能提取到激素藥物,也沒有可能進行精細的手術――醫生們認為放血和手術是種低賤的行為,一般而言,都是讓屠夫或是理發匠來乾這活兒的,低溫……激光……就連空中樓閣都算不上。但他們將寶石作為藥用倒是有著相當悠久的歷史,像是被凱撒(那個光頭羅馬佬)和安東尼傾慕過的克利奧帕特拉七世曾經將珍珠浸泡在醋裡飲用,以求青春永駐。羅馬的皇帝尼祿也曾經用祖母綠摩擦眼睛,當時和現在的人都認為這種翠綠可人的寶石能夠驅逐毒素,增強視力;紅寶石可以止血,石榴石可以增強生育能力,橄欖石可以治療氣喘,緩解口渴……
在金匠修士的匣子裡擺放著的礦石幾乎都是藍色的天然鋯石,還有的就是黃綠雲母,這兩種礦物可以說是最有可能攜帶放射性物質的種類,這是一個巧合,還是皮克羅米尼主教有意為之?朱利奧認為這應該是後者,皮克羅米尼主教很清楚這些都是“不好的東西”,就連他在一邊站著看看都會被金匠修士趕走。
這些寶石被碾做粉末之後,就會有修士拿去混合上主教特意調製的藥膏覆蓋在約書亞的瘤子上,朱利奧不被允許去看望他,如果他想要知道一下約書亞的情況,得到的回答一律是很好。
這導致了他在夏日將要終結的時候,都沒能認出那個陌生又熟悉的金發孩子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