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對這個佛羅倫薩是陌生的。
他生於佛羅倫薩,在他的童年與少年時代,美第奇家族在佛羅倫薩中擁有著崇高的榮譽與莫大的權柄,即便在西克斯圖斯四世的唆使下,帕奇家族曾經在1478年發動過叛亂,但那時候他也只是一個還在奶娘懷裡的幼兒,隻記得那段時間自己不被允許離開房間,對外界的血腥與混亂一無所知,之後,仿佛為了補償,洛倫佐可以說是極盡可能地溺愛著他與弟弟朱利阿諾的幾個孩子,否則的話,皮埃羅又怎麽會如此自信地認為,自己就是佛羅倫薩的王子呢?他或許是,但在洛倫佐去世之後,他就從美妙的墜落到了地上,人們的惡意不僅讓他變得癲狂,就連喬.美第奇都不由得感到恐懼。
在通往曾經的美第奇老宅兼市政府廳的時候,狹窄彎曲的道路兩側擁擠著人群,不,他們不是來歡迎美第奇一行人的,雖然他們保持著沉默,但沒有人向他們行禮,他們的眼神中湧動著輕蔑,他們就像是一蓬早已預備好的火絨,只要稍微產生一點摩擦,就能迅猛地燃燒起來,這是喬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要高呼美第奇家族的口號,為他們謀求支持者,但一隻紫紅色的羊毛手套輕輕地放在了他的手臂上,他不用看就知道那是策馬與他同行的朱利奧。
朱利奧比喬還要小上三歲,但在喬沉迷於羅馬的娼妓,舞會與美酒佳肴的時候,他已經成為了教皇之子凱撒的隨從,伴隨著他出使佩魯賈,喬對整件事情不是很清楚,但他有所聽聞,在這場未遂的謀殺中,如果不是有朱利奧,凱撒等人可能在阿塔蘭特的陰謀中喪命,喬不知道這是否是皮克羅米尼樞機有意放出的流言,但從那之後,凱撒與朱利奧的關系越發親近了是不爭的事實。這次美第奇家族發生了這樣不幸的事情,喬也曾經想過去找凱撒,但凱撒早在數日前就離開了羅馬。
雖然不想承認,但在缺少其他可信任的支持時,喬必須承認,朱利奧更像是一個可以倚靠的兄長,他閉上了嘴巴,沉默不語。
人群中的幾個人輕微地歎息了一聲,如果喬真的敢於呼喊起美第奇或是家族的作戰口號“必勝”的話,無疑會進一步地激怒佛羅倫薩的人們——在美第奇的家長皮埃羅.美第奇近似於賣掉了整個佛羅倫薩的時候,這個口號更像是一個無情的羞辱,在這裡是佛羅倫薩的最底層,沒有希望的失業工人與他們的家眷,七十人議會已經成功地將佛羅倫薩近年來的衰退全都轉嫁到了美第奇們的頭上,只要稍加挑撥,他們就會衝上去,將馬上的人拉下來,毆打他們,閹割他們,把他們拖在街道上走來走去,然後將殘肢掛在旗杆或是高處的窗戶上,就像是在1478年對待謀反失敗的帕奇家族。但他們的心一見到走入城門的隊伍時就陡然一沉,因為這兩個美第奇穿戴著整套主教服飾入城的,他們的手指上帶著主教的戒指,胸前懸掛著大金十字架,在這個時代,這個裝扮足以讓平民們謙恭地彎下腰,甚至跪在地上,親吻他們的鞋子。所以說,七十人議會煽動起的嫉妒與憎恨或許還在燃燒,但也距離熄滅不遠了。
美第奇以及他們的侍從就這樣在不祥的沉默中來到了韋其奧宮,韋其奧宮現在已經完全被七十人議會佔據,就連門楣上的美第奇的七個小球盾徽也被拆除了,留下了難看的空白。他們在一層的五百人大廳裡見到了等待著他們的七十人議會,在一張光潔的深褐色胡桃木長桌後,
他們正等待著美第奇——雖然說是七十人議會,但在這裡大約只有十二個人,而且在這十二個人中,只有五到六名甚至兩三人擁有最大的權力,喬在心中暗笑,即便這些人口中滿是自由和民主,但真正掌握權力的人,不是美第奇,也只是這幾個家族而已,難道他們還真的會讓肮髒的洗毛工或是滿手裂痕的染毛匠成為佛羅倫薩的主人嗎? 但他的神色很快就黯然下來,在五百人大廳裡,天花板和牆壁上原本都覆蓋著精美華麗的繪畫,共計39幅,分別描繪了佛羅倫薩各個時期的重大歷史事件,其中有不下十六幅畫面中有著美第奇的家徽與家長,族人的身影,現在他們已經被絲絨的帷幔覆蓋了起來,想必在不久的將來,七十人議會會尋找畫師,將他們的面孔與象征一一抹去——他們也曾如此摧毀帕奇家族的痕跡。
比起喬,朱利奧幾乎沒有韋其奧宮的記憶,他隻略一打量就將注意力放在了站在長桌之後的人們,他們無不身著樸素的黑色外套,形容肅穆,看向美第奇的視線並無多少善意,“晚上好,先生,”卡博尼語調平穩地說:“可以告訴我們嗎?我們迎接的是美第奇,還是聖靈的仆人?”
如果他們回答的是美第奇,那麽作為七十人議會已經做出的決議,美第奇家族的任何人都會被驅逐出佛羅倫薩,遑論與他們談判;如果他們宣稱自己是聖靈的仆人,那麽依照聖經上所說的“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作為主教,他們並無直接對佛羅倫薩的內部事務指手劃腳的權力。
“來到這裡的只是兩個佛羅倫薩的公民。”朱利奧回答說。
卡博尼是個容貌清臒的中年人,聽到這個回答,他的唇邊不由得露出了一絲輕微的笑容,這個回答當然是很妙的,無論是主教,還是美第奇,他們確實可以以佛羅倫薩公民身份進入這座城市,只是相比起前兩個回答,這個答案要謙卑得多,而給出這個答案的,竟然不是喬,而是還只是個少年的朱利奧,卡博尼也曾經聽洛倫佐驕傲地提起過他弟弟的遺腹子,而且這個少年繼承了他父親的面孔,或許還有疏朗的性格,如果不是身披紫紅法衣,他的身後一定會有數之不盡的少女甚至他人的妻子競相追逐。但如果站在這裡的是朱利阿諾,即便面對死亡,他也不會向叛徒與敵人卑躬屈膝——雖然說,卡博尼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背叛了美第奇,美第奇淪落至此,完全是咎由自取。
“那麽,兩位可敬的公民,”卡博尼身邊的一個議員忍不住以譏諷的語調問道:“您們來到這裡,是想要給予我們什麽重大的啟示嗎?”
讓他們吃驚的是,朱利奧竟然真的點了點頭。“我們確實為了佛羅倫薩而來。”
這句話頓時招來了響亮的嗤笑聲,只有卡博尼沒有絲毫輕蔑之色,他在這個孩子身上看到了皮耶羅,也就是朱利奧的祖父老美第奇的特征,即便那個時候皮耶羅已經異常老朽,而朱利奧卻如同樹上新芽,但他們的身影似乎重疊在了一起,他不認為這樣年輕的朱利奧能夠挽救佛羅倫薩,他可能連美第奇也無法挽救,但他還是想要聽聽美第奇的想法,只是,如果朱利奧以為,他可以用盧卡來交換佛羅倫薩那就大錯特錯了,盧卡也是一座崇尚自由的城市,他們尊敬他們的主教,但不會對他言聽計從。若是他一意孤行,那麽美第奇在失去佛羅倫薩之後,又要失去盧卡了。
“現在最棘手的問題就是皮埃羅.美第奇與法國國王查理八世簽下的協議,”卡博尼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和地說:“我們是絕對不會接受這份協議的,但如果我們拒絕承認,要求重新談判,法王一定會勃然大怒,因為上一份協議,如果你已經看到了,”他瞥了一眼身邊的青年:“毫無疑問,佛羅倫薩就是他盤子裡一隻美味的燉雞,現在我們要拿走它,隻給他一點汁水,他又怎麽會允許呢?”
“這是美第奇的過錯。”朱利奧說:“應該由美第奇來承擔。”
“你準備怎麽做?”卡博尼饒有興致地問道。
朱利奧沉默了片刻,“一個瘋子簽訂的所有文書都是不具備效用的。”
“你們準備讓皮埃羅變成一個瘋子?”有人吃驚地問道。“不,不是瘋子,而是一個被魔鬼迷惑了的蠢人。”朱利奧說:“異端裁判所的法官與神父們已經證實了這點,並且給出了書面證明,皮埃羅.美第奇在一年前就受到了魔鬼的引誘,他因此變得瘋癲,不可理喻,不然的話,他如何會走到法王的帳篷裡,簽署這麽一份絲毫不利於佛羅倫薩的協議呢?”
“法王查理八世不會相信的。”
“這不是一個凡人能夠決定的事情,”朱利奧說:“如果他堅持認定,與魔鬼的使者簽訂的協議是有效的……”
“他是國王,異端裁判所無法審判一個國王。”
“我們只需要證明皮埃羅.美第奇有罪。”
卡博尼看向喬,只見他形容悲戚, 但沒有提出哪怕一句反對的話,很顯然,在他們來到這裡之前,美第奇家族就有了決議。
“我感到毛骨悚然。”一個議員在他的日記中如此寫道,“其他人應當也有著同樣的感覺。”
在第三天的黎明,在查理八世的駐扎地外,異端裁判所的教士們舉著聖像與旗幟,帶領著已經被判定有罪的人們圍繞著佛羅倫薩遊行一周,在裡面當然少不了美第奇的皮埃羅的身影。而就在查理八世又是迷惑,又是惱怒的時候,曾經擔任過佛羅倫薩駐法國大使的卡博尼為他帶來了豐厚的禮物與佛羅倫薩公民致法國國王的信件,他們接受法國國王以及他的軍隊進駐佛羅倫薩,許諾給他一個榮耀如同凱撒一般的凱旋式,當然,在卡博尼的舌燦蓮花中,查理八世錯誤地認為,這是佛羅倫薩對他的屈服,於是在11月7日,一個帶著深重寒意的黎明,法國人進入佛羅倫薩,他們確實受到了非常隆重的款待——街道上灑滿香水和紙片,商人們供給他們酒和山羊,麵包以及湯更是可以任意取用,他們的軍隊身後原本就跟隨著幾千名浩浩蕩蕩的娼妓,城內又有相同數量的美人兒在等待著他們,佛羅倫薩的人們為他們騰出了寬敞漂亮的房子,壁爐中火焰騰騰,仆從來回奔忙,手腳勤快,就像是服侍教士與伯爵那樣殷勤有加地服侍著驕傲的敵人。這樣的做法令人不齒,但非常有效,至少那些在入城之前,還叫囂著要將唯一敢於反抗他們的佛羅倫薩作為殺雞儆猴的靶子燒毀的法國士兵們,都開始樂陶陶地享受起他們這一生第一次也是僅有一次的奢侈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