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
連續不斷地,金屬器皿在大理石地面上撞擊與翻滾的響亮聲音從緊閉的門扉裡傳出,而後是教皇亞歷山大六世愈發無力的叱罵聲,門外的警衛無動於衷地站在原處,面無表情,他們早就習慣了,近年來,只要凱撒.博爾吉亞一來謁見教皇,教皇就會愈發凶狠地責罵他,威脅他,但羅馬涅公爵已經不再如年少時那樣畏懼自己的父親了,他態度強硬地要求教皇給他錢,給他支持,給他聖廷的職位與權柄……他就像是一隻貪婪的水蛭,攀附在教皇的身軀上,不吮吸乾淨最後一滴血液決不罷休。
教皇亞歷山大六世雖然罵聲不絕,卻也無可奈何,博爾吉亞家族如今已經擁有了一整個羅馬涅與半個托斯卡納,想要抽身退步根本不可能,而他僅存的兩個兒子,一個是凱撒,一個是艾弗裡,艾弗裡一向不受他重視,等到他關切起這個小兒子的時候,才發現他連盧克萊西亞都不如。
“你還要什麽?”將手邊所有的東西全都丟了出去的聖父精疲力竭地倒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手撫著額頭,隻覺得有魔鬼的叉子在他的腦袋裡攪來攪去。
“請宣布我為比薩、盧卡與佛羅倫薩的主人。”凱撒說。
教皇發出一聲尖細又冰冷的笑聲:“然後呢,比薩、盧卡、佛羅倫薩作為自由城市已經延續了幾百年,你認為只要一道敕令,他們就會如同伊莫拉或是弗利那樣拱手交出城市的鑰匙嗎?”
“我會征服他們。”凱撒說。
“征服它們……”教皇重複道,他心情複雜地注視著自己的兒子,凱撒因為罹患梅毒而導致四肢與面部都有潰爛與瘡疤,所以他一直戴著面具,也很少在光亮處裸露身體,但在絲絨外套與短鬥篷的妝飾下,他看起來依然高大而威武,但他的內心呢?是否也已經如同身軀一般成熟了呢?亞歷山大六世當初選擇胡安而不是凱撒,並不是沒有理由的,除了此時的習俗之外(長子繼承家業,次子入教會,么子進軍隊),還有的就是,胡安雖然愚蠢,但很聽話,但凱撒就像是頭蠻橫的小公牛一般,癲狂起來的時候,誰也無法讓他平靜下來——之前盧克萊西亞或許能,但現在,教皇女兒的身體在百裡之外的費拉拉,她的心更是不知道遺落在了什麽地方。
“你打算先對誰宣戰?”教皇問。
“盧卡。”凱撒毫不猶豫地回答,顯然已經考慮了很久。
“但我聽說,盧卡建起了高三十尺的雙重城牆,有十一處棱堡,棱堡上還配置了能夠轉動的火炮。”
“我也有火炮。”凱撒驕傲地說:“我們將日以繼夜地攻打他們的城牆,等到城牆崩塌,那些愚昧的人們才會知道自己上了魔鬼的當。”
“但你不能完全相信那些法國人,”教皇說:“這次的樞機主教選舉,一個法國人都沒有,我想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您偏向西班牙人了,”凱撒焦躁地踱步:“為什麽,您之前不是還一直囑咐我要與路易十二保持良好的關系嗎?”
“因為法國人在意大利佔據了太大的優勢了,”教皇說:“我要讓他感到危險,這樣他才能無條件地站在我們一邊,別忘了,最終成為意大利統治者的人只有你,無論是西班牙人,還是法國人,我們都是要將他們驅趕出去的。”
凱撒沉重的喘息了兩聲:“我明白了,”他說:“我會繼續與路易十二保持通信,我會向他表示忠誠,”他隱藏在面具後的嘴唇向上揚起:“但他要從我這裡得到切實的幫助,
想也別想。” “還不夠,”教皇亞歷山大六世說:“你要時時,並且密切地注意他們的動向,西班牙人的,法國人的,不要明顯地表現出自己的喜好與趨向——這個讓我來,而你從中斡旋,設法從他們身上博得最大的好處。”
凱撒笑了:“我會的,父親。”
“還有,”亞歷山大六世說:“征服盧卡的事兒,你交給你的雇傭兵隊長去做,你要留在羅馬。”
“什麽?!”凱撒不敢置信地說:“我是軍隊的統帥,如此重要的戰役,我怎麽可以不到場呢?”
“你要留在羅馬,我的孩子,”亞歷山大六世頭痛欲裂,但他不想在自己的兒子面前表露出來,隻得苦苦支撐:“就這幾個月,我有不祥的預兆,凱撒,你或許還記得,七月與八月,一向就是羅馬的劫數,我的五位前任,英諾森八世,西克斯圖斯四世,保羅二世,庇護二世,以及我的叔叔加裡斯都三世,都是在這兩個月回到天主腳下的——我很擔心,我不想重蹈他們的覆轍,但人類的命運向來就是如此諷刺,所以你要留在羅馬,以防萬一。”
凱撒沉默了一會,他並不相信那些卜星師所說的話,但聖父話語中流露出的些許軟弱之色讓他心軟:“好吧,”他說:“我陪您度過這兩個月,我的軍隊與雇傭兵隊長可以先去盧卡,而我九月再與他們會合。”
教皇亞歷山大六世點了點頭,向他擺了擺手,“你出去吧,讓杜阿爾特和約書亞來。”凱撒鞠了一躬,退了出去,教皇的仆從很快召來了這兩個人,凱撒向約書亞抬起手,杜阿爾特立刻如同沒有看見一般,先行走進了教皇的簽字廳。
“我想我要為我父親的身體感謝你,約書亞,”凱撒說:“他曾經病得很重,是你挽救了他的性命——我相信你,遠勝於那些庸醫與巫師,”他微微俯身,按住小洛韋雷的肩膀:“但我想知道,聖父現在的身體究竟怎麽樣了?請你對我說真話,這很重要。”
“聖父的身體不如之前,”約書亞平靜地說:“但比起相同年齡的人來說,他還是相當健壯與健康。”
“啊,那就好。”凱撒直起身體:“這樣我就安心多了,約書亞,有件事情我想不妨讓你早些知曉,聖父打算在聖雅各伯節任命你為新的樞機主教,”他密切注意著約書亞的表情,發現他並不為此欣喜若狂:“我想我得向你表示祝賀,還有我的妹妹盧克萊西亞,她知道這個消息也會高興的,上次她來信,還向我問起了你。”
約書亞在聽到盧克萊西亞的名字時,露出的神情讓凱撒心中輕蔑地一哂,他用一種難得的溫柔語調道:“我的信使正要出發前去費拉拉,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讓他帶著你的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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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阿爾特交給了教皇一本小冊子,教皇看了,隨手扔到一邊:“我還以為是什麽?”他大笑道:“不過是些老生常談!”
“但他們汙蔑了您啊。”杜阿爾特緊張地道。
“那又怎樣呢,你應該知道,每個成為教皇的人,或者說,每個偉大的人都必然會遭受到庸人的汙蔑,這是常有的事情,自從我穿上這件白衣後,我就變成了無賴、竊賊、強盜與強暴女人的罪犯,他們甚至將我比作魔鬼不如的東西,而現在只不過說我是個瘋子,已經很客氣了,”他寬容地拍了拍秘書的肩膀:“別去理它,它早晚會偃旗息鼓的,即便不,待我百年,我也還是一個聖人。”
他的話讓杜阿爾特無可奈何,但他也知道,這正是博爾吉亞一向的行事方式,他們是從來不在意區區虛名的,但杜阿爾特總是覺得,這次有什麽與以往不同的地方。
“好吧,”亞歷山大六世對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夥計還是很信任的,“既然你這麽說,我會讓米蓋爾.柯烈羅去處理這件事情的。”
之後,他就召喚了約書亞.洛韋雷, 很難得的,聖父發現他竟然有些心不在焉,不過他以為約書亞只是為即將被任命為樞機主教而激動——凱撒當初雖然十分抗拒他為他安排的道路,但真正被任命的前一夜,也幾乎無法入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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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蓋爾.柯烈羅與杜阿爾特有著同樣的擔憂,他追索小冊子的源頭,卻發現那正是多明我會修士雅各布.司布倫格,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這個隻懂得欺軟怕硬,趨炎附勢的家夥敢於挑戰如日中天的博爾吉亞家族,但不管怎麽拷問,雅各布.司布倫格知道的只有那些——他賭咒發誓,他委托別人印刷散發那些小冊子,只是為了恭維羅馬涅公爵凱撒.博爾吉亞的顯赫功績的,絕無任何汙蔑羞辱之詞,他也不知道那些他看起來明明毫無問題的畫冊如何會變作現在的樣子。
“我看不用再審問了。”凱撒.博爾吉亞厭煩地說道,“把他吊在聖天使橋上吧,剖開他的肚子,那個敵人會由此看到自己的下場的。”
米蓋爾.柯烈羅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閉上了嘴。
雅各布.司布倫格曾經拷打過不下一千名女巫,在她們身上輪番使用過多種可怕的刑罰,但輪到他的時候,區區幾鞭子就能讓他將所知道的一切傾吐出來,而當他知道,自己就要被處死的時候,他表現的也不比一個鄉下的老婆子好,他又哭又鬧,失禁得到處都是,在聖天使橋的橋面上拖出了一道肮髒的痕跡,不過這對他既定的命運無濟於事,也沒能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除了讓清掃聖天使橋的仆役咒罵了好幾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