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人退了,”巴亞爾問道:“陛下,我們是否要繼續追擊?”
“不,讓瑞士人在後方布陣,”查理八世說:“讓我的騎士回來,我們走。”
巴亞爾深深地吸了口氣,但他沒有反對國王的話,畢竟那些長矛手只是瑞士雇傭兵,不是法國人,查理八世的命令迅速地傳達到各處,瑞士人不明所以,還以為得到了雇主的體恤,他們以為如之前那樣,在為法國人作戰的時候,也能得到法國人的保護。
遺憾的這次沒有,雨雖然未停,但已經不會影響到人們的視線,數倍於瑞士人的神聖聯盟軍隊壓向了他們。
岡查加在聽到西班牙人突然出現在法國人左翼的時候咒罵了一句,他馬上就猜到貢薩洛這次是來搶奪勝利果實的,但他也沒有多說些什麽,米蘭人還在泥沼中苦苦掙扎,其他軍隊也出於混亂之中,他現在所佔的優勢只剩下了人數——貢薩洛在塞米納拉之戰中的失敗被許多人笑話,岡查加卻從不對此多置一詞,果然,幾個月的時間,貢薩洛就成功地將局勢扭轉了過來。作為一個將領,他確實值得君王信任,有他在,岡查加或許還能期待一下這場亂糟糟的戰役能夠取得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
查理八世毫不猶豫地拋下了瑞士人,帶著自己的敕令騎士與法國士兵奮力衝鋒,他不惜舍棄火炮也要帶走的戰利品全都留在了後方,士兵與騎士折損無數,教皇亞歷山大六世也未能給他加冕為那不勒斯國王,可以說,這次遠征他沒能獲得一點好處,反而遭受到了重創,但他現在什麽也不想了,他隻想回家,他身邊的騎士與士兵也都是如此,這個念頭也賦予了他們無比的勇氣,法國人的軍隊就像是一隻饑餓受傷的瘋狼那樣撕咬著所以阻礙了他們的人,就像是貢薩洛在那不勒斯遇到的那樣,對於失敗的認知還隻限於贖金的意大利人頓時畏縮了,他們為法國人讓開了一條道路,法國人脫離了河谷,開始攀上道路左側的山丘,居高臨下,岡查加統領的神聖聯盟軍隊獲得勝利的可能性就更加少了。
暴雨終了後的亮光幾乎隻持續了兩三個小時就不見了,岡查加遺憾地歎了口氣,尼克羅還在搜索他的士兵,沒有回來,而其他將領也在忙著收拾俘虜、四散的潰兵與戰利品,他的帳篷裡空蕩蕩的,不過他倒喜歡這種空蕩蕩,如果貢薩洛空手而歸,那麽第一時間就會來見他,畢竟他才是神聖聯盟軍隊的統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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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八世低著頭,他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幾個忠誠的勇士策馬陪伴在他身邊,他們滿懷憂慮,但又不知道應該怎樣勸慰自己的國王。
“我們距離巴黎還有多遠?”查理八世突然問道。
“不遠了,”巴亞爾說,一邊將簡陋的火把移開,免得國王被煙氣熏到眼睛,而查理八世盯著他還在冒出煙霧的火把看了一會,將視線轉向下方,瑞士人在發現自己被雇主拋棄之後,他們也放棄了抵抗,他們或是逃跑,或是被擒,接下來就要看他們的命運如何,查理八世對瑞士人無所謂,卻不敢看自己的士兵,黑暗中隱約傳來哭泣的聲音,有人喝止,有人反抗,引起了一陣小騷動,平時敕令騎士們一定會教訓這些不知好歹的家夥,但今夜,他們除了家和妻子之外什麽都不願意去想。
查理八世卻感到了一陣憤怒與驚恐,他擔心這些士兵,甚至他身邊的騎士,會因為他引發了這場戰爭而認為這都是他的罪孽,
他向天主喃喃地祈禱著,祈禱著自己可以安然回到法國,不至於喪命在暴徒與叛徒之手。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一點光亮引起了他的注意,查理八世驚喜地認為這或許就是上帝給他的啟示,他將會如同星辰一般永生長存……等等,這些星星是不是太多了點?
巴亞爾無言地將他的國王陛下護在了身後。
就在他們攀爬的山丘頂端,站立著一排弩兵,他們身後是行列整齊的標槍騎兵,他們的扈從擎著火把,在微弱的光線下還有長矛與長戟在閃動著威嚴的寒光,隨著它們的晃動,西班牙人貢薩洛從騎士與士兵讓開的通道裡策馬而出,裝模作樣地向查理八世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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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瓦尼.斯福爾扎躺在濕漉漉的泥地上,和他的馬一樣精疲力竭,聽著戰場上的聲音由安靜變得喧鬧,又從喧鬧變得沉寂,他知道自己肯定會變成斯福爾扎家族裡長達百年的笑料,想起盧多維科.斯福爾扎那張陰沉的臉,他都恐懼地顫抖起來,想想盧多維科會怎樣地大發雷霆吧,他還指望從這場戰役裡撈回一點米蘭的損失呢,但誰知道那塊地裡被魔鬼踩過呢,喬瓦尼也不想在泥沼裡度過正常戰役啊,他也是斯福爾扎,而斯福爾扎沒有一個膽小鬼。
他哀歎著,同時因為聽到了吱嘎吱嘎的腳步聲而抬起頭——他看到了一個瑞士長戟手。
那個長戟手似乎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一個陷入了泥沼的騎兵,他隻瞥了一眼斯福爾扎馬衣和盔甲上的紋章,就立即露出了邪惡的笑容,猛地一戟砍了下來!
“至少得給我一點懺悔的時間!你這個異教徒!”喬萬尼敏捷地跳了起來,躲開了這一擊,在狼狽不堪的閃避中他連拔出短劍的機會都沒有。
“難道我還要給你找個神父嗎?”長戟兵嘲弄地說道,然後他身邊出現了更多的瑞士人,他們都是從戰場流竄至此的,雖然形容狼狽,但眼中都充滿了對於喬瓦尼這個大獵物的貪婪與狠毒。
“神父沒有,”一個聲音及時回答道:“主教可以嗎?”
而後弩箭傾瀉而下。
“萬分感激。”在處理掉那些膽大妄為的瑞士人後,喬瓦尼才有力氣和時間向自己的恩人致謝,他以為之前的回答只是為了譏諷那些瑞士人,誰知道在鏈甲和頭盔下面還真是一個主教,還是盧卡的大主教:“朱利奧.美第奇!聖人在上,你怎麽會跑到這兒來!?”
“我是和貢薩洛將軍一起來的,”朱利奧說:“戰鬥結束後,他允許我到處看看。”
“萬幸你願意到處看看……”說到這兒喬瓦尼突然跳了起來:“見鬼!那麽說戰鬥已經完全地,徹底的,沒有一點折扣的結束了?”
“結束了,”朱利奧無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現在河谷裡安全的可以讓一個脆弱的主教到處走。”
喬瓦尼呵呵:“我一點也不覺得這裡有什麽‘脆弱’的主教,”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朱利奧:“雖然我聽說過梵蒂岡裡‘人才濟濟’,但我沒想到除了酗酒、娼妓和暴食暴飲之外,主教還要學會如何與一隊長戟手作戰——上帝啊,你居然還贏了!”
“匹夫之勇罷了。”朱利奧看看他,喬瓦尼也跟著看看朱利奧,他的視線在朱利奧的紫紅色腰帶上停留了一會,咧嘴笑了:“我用金弗羅林來買那些屍體,你看怎麽樣?”
朱利奧一言難盡,貢薩洛將軍剛用一片地買了一個國王,然後這裡又有一個斯福爾扎要買俘虜和死人,不過他也沒有拒絕,這些人裡也有一部分是米蘭人殺死和擒獲的,而且作為一個主教,戰功只會讓他變得尷尬,“至於最貴的那條,”喬瓦尼.斯福爾扎說,“等我回到了佩薩羅,我會給你一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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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事情就與朱利奧沒有太大的關系了,除了為陣亡將士舉行的大彌撒,隆重的懺悔儀式,以及為了回報天主護佑的諸多聖事之外。
就在這時,來自於羅馬的信使也終於找到了朱利奧,盧克萊西亞寫給朱利奧的信裡說,等到了他們凱旋之後,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就要著手她和喬瓦尼.斯福爾扎的離婚事宜了。
朱利奧很難形容自己究竟是何種心情,在將信紙折疊起來,放入鏈上掛著的聖物盒後,他穿戴起主教的服飾,去見了法王查理八世。
查理八世說的是要向他懺悔,事實上,他只是惡狠狠地盯著朱利奧看了幾眼,就轉過身去一言不發,朱利奧猜是誰告訴了他在這場戰役中發揮的些許作用,畢竟聯盟也不是鐵板一塊,更別說貢薩洛和他的榮耀讓胡安.博爾吉亞嫉恨不已,他無數次在宴會上宣稱正是有了如同戰神一般的他,意大利才得以保全,他不但要奪走貢薩洛與朱利奧的戰功,還要奪走岡查加和尼克羅的,岡查加還好,他是曼多瓦侯爵,亞歷山大六世自然會設法給予補償,但尼克羅就不對了,作為雇傭兵的指揮官,俸金和榮譽對他來說一樣重要,在這樣大的戰役中獲得勝利,他的軍團和他自己的雇傭金都會再上一個台階,也能接到更多的合約,而且威尼斯人在這場戰鬥中損失了近兩千人,比他預計的少,但再少的損失也是損失,他要多久才能補滿空缺的位置?胡安,這個靴子都沒沾上一點血泥的小子也敢視他如無物?這份羞辱他可忍耐不下。
不過暫時地,沒有人敢去激怒胡安,歡勝之後的宴會在一片狼藉中結束,胡安就像是個古羅馬人那樣戴著黃金的月桂葉冠冕,懷抱著赤裸的娼妓沉沉睡去,而聯盟與法國的交涉也終於得到了完滿的結果,法國人幾乎傾家蕩產地從意大利人那裡贖回了他們的國王和將領,但所有的敕令騎士都沒有被贖回,而是被吊死,士兵們則被充作奴隸,至於往什麽地方去,要看他們是否走運。
查理八世幾乎是孑然一身回到了他的宮廷,路上他就開始高熱,囈語,等他再次醒來,醫生正在給他放血,而他的妻子,布列塔尼的安妮正坐在距離他不遠的椅子上,面帶微笑地注視著他,她眼裡的神氣告訴查理八世,她並不為他擔憂,不但不擔憂,她還很高興看到他有這麽一個下場。
看到查理八世醒來,安妮隻一個眼神,醫生和仆人就明智地告退了,查理八世見狀猛烈地掙扎起來,這還能有什麽不明白的,在他遠征意大利的兩年裡,安妮已經掌握了整個宮廷。
“你這個……女巫!“他想大喊,但聲音微弱的幾乎聽不見。
“我是你的……丈夫!“
“我是……你的國王!”
“你不能……這樣……這樣對我!”
喘息……
“安妮……我的妻子……我的王后,”竭力喊叫的後果是查理八世感覺到自己愈發虛弱,不得已地,他放緩了語氣:“你難道不該忠貞於我嗎?”
“若我死了,你怎麽辦呢?”
“去修道院嗎?”
“你和我都沒有孩子……”
“好吧,我發誓……我會把布列塔尼……還給你……”
“我們可以不同房,若是你不願意……”
“我懇求你……”
但無論查理八世怎麽說,安妮只是坐在床邊,微笑著,什麽也不說。她就是在……等他死……
黃昏時,德拉.洛韋雷又來為他做了聖事。
查理八世仿佛察覺到了什麽,他不再無謂的威逼利誘,而是喘息著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他要雇傭刺客,去刺殺一個主教,朱利奧.美第奇,在查理八世混沌的記憶裡,這個人變作了他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其他人他或許可以寬恕,只有朱利奧.美第奇不可以!
這一次安妮終於給了他反應,她俯身向前,仔細地聽取了國王的要求。
“我答應您。”
安妮將雙手按在胸口,慈悲地說道:“不過可能要等上一段時間。”
“為……為什麽……”
“因為國庫已空,陛下,”安妮的笑容變大了一點:“為了把你從意大利贖買回來,王室的積蓄已經空了,您的大臣甚至還向布列塔尼拆借了一筆錢,我的陛下,等到重新積累起……您所需要的那筆費用,”她注視著查理八世:“可能需要一百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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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列塔尼的安妮如願穿上了黑紗, 葬禮一結束,她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她的領地,查理八世是瓦盧瓦王朝的最後一人,繼承了他的位置的是奧爾良公爵,就位後稱路易十二的那位,他原本有個妻子,是法蘭西的珍妮,他的侄女,但為了保證布列塔尼依舊屬於法國,他必須宣布之前的婚姻無效,轉而娶查理八世的遺孀安妮為妻,對此法蘭西的珍妮與布列塔尼的安妮都有句話要說,但她們也很清楚,這就是她們必須接受的安排。
但布列塔尼的安妮,還有那些支持布列塔尼獨立的貴族們,卻在想盡辦法地阻擾此事,雖然他們知道路易十二不會放棄,但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吧,幸而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胃口很大,而法國為了贖回查理八世已經清空了王室的錢囊,路易十二一時半會間籌集不到亞歷山大六世以及他的樞機團的賄賂費用,這件事情隻得暫時擱淺。
但為了討好亞歷山大六世,路易十二還是做了件讓人吃驚的事情,他準許德拉.洛韋雷繼續留在法國宮廷,但在一次意外中,這位紅衣主教竟然因為落馬受傷而被閹割了。
這個意外斷絕了德拉.洛韋雷成為教皇的路。
注釋:因為天主教方才興起的時候,許多修士為了保持純潔而自我閹割,對此教會認為,殘害自己的身體以保持貞節並不是一個得當的行為,因此成為教皇前的主教都要經過仔細的檢查,不要說別的,就連蛋蛋也一個都不能少呢——小火車開過,另外中世紀的東西看多了真是三觀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