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恕我冒犯,”馬基雅維利一邊為朱利奧斟酒,一邊問道:“但米開朗基羅.博納羅蒂此人可不適合做一個奸細,雖然他看上去強壯有力,威風赫赫,內心卻只是個膽小鬼,只要稍加恐嚇,他就什麽都會說出來,而且人們也不會願意與這麽個名聲狼藉的罪犯結交——而作為一個石匠,他的學識不夠淵博,地位也算不得崇高,他能接觸到什麽機密呢?哪怕有一份緊要的書信放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能認得上面的每一個字……”
“難道我還能不了解此人嗎?”朱利奧一邊將酒杯送到唇邊,一邊說:“比起你來,他更可惡,美第奇家族養育與教養了他,讓他和我的兄弟姐妹們一起長大,沒想到在洛倫佐死後,他倒是一點折扣不打地倒向了薩沃納羅拉,只可惜薩沃納羅拉也沒能把他看在眼裡,還是我和博爾吉亞把他從絞索裡拯救出來的。”他淺酌了一口,將杯子放回桌面,指著對面的椅子讓馬基雅維利坐下,這人他是作為秘書與大臣培養的,偶爾接受他的服侍也只是權作撫慰罷了。
“他拜服在博爾吉亞腳下的速度可能比他拜服在薩沃納羅拉的速度還要快,而且從那之後,他沒再提過薩沃納羅拉哪怕一次,就像是他的生命裡從未出現過這麽一個嚴苛的修士——看,他就是一棵牆頭草,誰強,他就倒過去,沒有一絲猶豫——如果……”朱利奧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嘴唇:“若有什麽能讓他不顧惜生命也要竭力爭取的東西,那大概就是……美了,他確實是個為藝術而生的魔鬼,這點就連我也無法否認。
當然,若是我讓他去刺殺博爾吉亞,或是從博爾吉亞的行囊中竊取文書,他一定會猶豫、逃避,但若我只是擺出意欲向博爾吉亞求和的姿態,把他送到凱撒.博爾吉亞的身邊,以繪畫與雕像的方式,以彰顯凱撒.博爾吉亞的赫赫戰功呢?”
“凱撒.博爾吉亞不會相信的。”馬基雅維利說。
“但米開朗基羅會守口如瓶的,他是個小心的家夥,在看到我再次與凱撒手挽著手出現之前,他不會輕易說出身後之人的身份——反正博爾吉亞也不會深究,正如你所說的,他只是一個石匠,而不是一個博士,一個爵爺,他的技巧固然讓博爾吉亞難以忘懷,但博爾吉亞永遠不會看重、關注一個手工藝人。”
“那麽您難道真的只是想要讓人們為凱撒.博爾吉亞折服嗎?”
“藝術是一把雙刃劍啊,”朱利奧捏起一塊半透明的鮮紅火腿咬在嘴裡,“當您看到骷髏環繞在人們身邊歡舞,看到死神矗立在病人床邊,看到聖人們遭受可怕的酷刑,將自己的頭捧在手裡的時候,難道不會感到害怕嗎,不會感到恐懼嗎?當你看見那些褻瀆神靈的人,那些異教徒,那些以折磨與殺戮為樂的惡人,以及他們不幸的受害者,難道不會感到憤怒,感到悲哀麽?
你知道嗎,自從我來到這裡,就我所能感受的,意大利的人們最大的罪惡莫過於懦弱,是的,別看他們時刻身攜武器,披著甲胄,肢體強壯,眼神凶惡,好像一個個都是無所畏懼的戰士,但他們的骨子裡,終究還只是一個商人。
他們甚至不如東方的異教徒,那些異教徒,倒願意為了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土地,自己的信仰親身上陣,與敵人搏殺,而意大利人呢,馬基雅維利,他們寧願掏乾淨自己的錢囊與國庫,雇傭那些不可信的人——天主!如果你都不願意用血與生命去保護你的家園,又怎麽能指望別人如此做呢?”
“太對了!”馬基雅維利激動地附和道:“這正是我一直為之擔憂的事情!”
“亞歷山大六世雖然無恥、殘暴,
但我們不能說他就是一個愚笨的人,他也一定早就看出來了,無論是佛羅倫薩,還是盧卡,又或是裡米尼、佩薩羅……這些城市甚至沒有自己的軍隊,他們以為,雇傭外鄉人為自己打仗,又能免除敵人的攻擊,又能免除親朋的損失,他們得意於自己耗費一點小錢就能將城市的危機消弭於無形,卻不知道,當他們終於要面對一個貪婪又聰明的敵人時,就像是那些缺乏勇氣,畏懼傷痛而寧願割下自己的肉喂養惡狼的人,最後,除了屍骨無存之外,別無其他可能。” “就如盧卡,比薩,或是佛羅倫薩。”馬基雅維利捏緊拳頭:“您知道嗎,就算經過了查理八世的事兒,佛羅倫薩的一些人還在幻想著能夠用金弗羅林而不是刀劍征服敵人呢,我一力勸告他們盡快建立屬於佛羅倫薩自己的軍隊,但他們始終置若罔聞——殿下,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放棄了公職,到您這兒來。”
“沒有鮮血淋漓的事實放在他們面前,他們是不會清醒的,或者說,即便有,他們也會尋找理由,譬如說,”朱利奧點了點桌面:“方才盧卡人還在以為,這只是我和教皇之間的戰爭呢。而且,若不是我點明了其中的陷阱,或許他們會真的將匕首刺向我的胸膛,來換取教皇的恩惠。”
“六個什一稅確實會令人瘋狂,加上其他的稅金,盧卡人今年所有的收入都要填補進去,或許還要欠債。”馬基雅維利感激地說:“如果不是有您,佛羅倫薩現在也要陷入無解的僵局了。”
“這沒什麽。”朱利奧說:“即便我現在正在服務於天主,但我依然是佛羅倫薩的公民——據說他們已經開拓出三條通往奧斯曼土耳其的秘密商路了?”
“這要感謝傑姆.蘇丹,新的商路要開辟出來不是那麽容易,而且我們是在和異教徒打交道,不過無論是羊絨,絲綢,瓷器和大塊玻璃,鏡子,銷路都異乎尋常的好。”
“那麽你要記得提醒議員和家長們,除了謹守貨物與商路的秘密之外,也要設法妥當地保護好傑姆.蘇丹,他是個關鍵,不但在商路上,也是在戰場上——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亞歷山大六世會接受巴耶塞特二世的請求,以一個高昂的價格賣掉傑姆的性命!”
“難道他竟然會如此愚蠢嗎?”馬基雅維利低聲道:“他明明知道傑姆.蘇丹是天主教世界最重要的籌碼。”
“私欲大於公義,貪婪越過了理智,”朱利奧說:“請阿薩辛的刺客們也看顧一下傑姆吧,如果突然出現變故,請您們立刻帶他離開羅馬。”
“我會的。”馬基雅維利說:“還有,您讓我尋找的美因茲的古騰堡我找到了,但他在1468年就去世了,現在是他的兒子在經營他的買賣,”他站起身,從他帶來的行囊中取出一本羊皮紙聖經,“您看,就是這個,有什麽您需要的東西嗎?”
“就是這個啊。”
“這是一本聖經。”馬基雅維利不解地說,一邊翻閱著經書:“要我看,這沒什麽特別的,事實上也有人拿著這個到佛羅倫薩來,不過人們都認為他們只是一群騙子,就把他們趕走了。”馬基雅維利雖然出生的時候家族早已沒落,但他還是看過幾本好聖經的,用印刷術印出的聖經雖然也有手寫,手繪的彩色部分,但對於他來說,還是太過簡陋和粗糙了。
“他們印了多少?”
“一百八十冊,只有四十冊是羊皮紙,其他都是麻布紙(注釋1)。”
“那麽你知道他們用了多少時間嗎?”朱利奧說:“這本聖經共兩卷,合1282頁,每頁上有42行,幾個工人,十來個晝夜,就能印出數以百計這樣的經書,而一個最熟練的修道院修士,也要整整抄寫一年才能拿出一本可看的經書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馬基雅維利的神情出現了片刻的恍惚,他看著手裡的經書,發現它如火炭一般地燙手。
“當然,”朱利奧疲倦地往後一靠:“現在還不是時候,馬基雅維利,既然你說它已經擴散到了意大利……那麽對我們來說,正合時宜——印刷的小書可比手抄本更有助於四下傳播——我想米開朗基羅的作品會讓它深受人們喜愛。”
“我知道您是想讓更多人知曉凱撒.博爾吉亞的‘赫赫功績’,”馬基雅維利勉強回復了一些冷靜:“但您有沒有想過,他的殘暴冷酷固然會引發人們的恐懼,但恐懼一樣會令得他們畏縮,也許有些城市,無需攻伐,就會自發屈服在博爾吉亞的腳下。”
“你知道羅馬有個笑話嗎?”朱利奧突然說。
“什麽?”
“有人詛咒亞歷山大六世說:‘他就是一個魔鬼!’另一個人憤怒地反駁道:‘您這麽可以這麽說?魔鬼當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比起博爾吉亞,他至少還講點信義!’”
馬基雅維利愣了一下,然後忍不住大笑起來。
“看吧,”朱利奧說:“這才是他們最致命的地方,一個人可以殘暴,可以冷酷,甚至可以無恥,但他絕對不能沒有信用,不值得人們信任——一個君王可以用暴力與卑劣征服敵人,但之後他就要用善意與真誠來統治人民,甚至可以說,當他的敵人也心悅臣服於他的品格多於他的手腕時,他才是一個成功的征服者。
博爾吉亞或許能夠顯赫一時,但他們在王座上的時候,每個人,哪怕是他們的朋友還是人民,都會戰戰兢兢,晝夜難安,因為他們並不將榮譽與尊嚴放在心上,又沒有法律和權力能夠製約他們,他們盡可以無所顧忌,隨心所欲,沒人能夠在他們的統治下平安喜樂。就像是曾經的羅馬皇帝尼祿,誰不說他如同神祗一般?無數人在他的淫威下忍聲吞氣,苟且偷生,但他得到的是怎樣一個結局?以暴力奠定的王座,最後一樣要被暴力推翻。
馬基雅維利,我知道你認為,一個君王應當同時有著獸性與人性,但我認為,一個君王,他只能,也應該僅有人性,因為他在成為一個君王之前,首先應該是個人。”
馬基雅維利抬起頭來,房間裡依然非常溫暖,而朱利奧的語氣依然那樣平和,但他幾乎要忍不住發起抖來。
朱利奧輕輕地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完最後一句話:“而一個人若是不為人,隻願意去做一隻野獸,那麽他被當作野獸被驅逐,被狩獵,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待續)
注釋1;即植物纖維紙張,文藝複興時期造紙基本上以破麻布為主要製造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