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章的聲音冷漠而直接。
他說的太過直白,以至於在夜色中顯得極為刻薄刺耳。
李狂徒突然笑了起來。
前所未有的混亂思緒在他的腦海中瘋狂的翻湧著,現實的,虛幻的,發生過的和自己腦補的,所有的思想同時處在沸騰的狀態。
他認同的點了點頭,輕笑道:“確實,我也覺得我是個傻逼。”
李華章嘴角動了動。
李天瀾給出來的條件從李狂徒嘴裡說出來輕描淡寫,可李華章卻很清楚的知道其中的分量,東皇宮的第一副宮主,天都煉獄的自主性,這實在是意味著太多的東西,毫不誇張的說,李天瀾對天都煉獄的要求其實很簡單,甚至簡單的讓人難以置信。
他要求的只是李氏的立場在大方向上統一,懶得干涉天都煉獄,甚至還願意拿出一部分東皇宮的權力和利益給天都煉獄,而天都煉獄只需要承認他李氏族長的地位,並且在關鍵時刻跟東皇宮站在一起。
這就足夠了。
這甚至已經不能算是收編了,說是合作也不過如此,東皇宮第一副宮主意味著多少利益和資源?這些都算是白給的,而李天瀾又讓天都煉獄保持自主性, 拿了對方的利益,理所應當跟對方站在一起,這沒什麽不應該的,李天瀾只是想結束李氏分裂的這種狀態,至於其他方面,這樣的條件,甚至已經可以當成是東皇宮的讓步了。
內心的千言萬語一時間湧到了嘴邊,李華章深深呼吸,又把所有的話題咽了回去。
這些東西,他可以在第一時間看明白,他不相信李狂徒會看不明白。
可李狂徒還是拒絕了。
在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把內心一些矛盾的情緒重新壓在心裡,李華章嘴角扯了扯,繼續嘲諷道:“怎麽?看你的樣子,難不成是後悔了?”
李狂徒和李華章的關系一直都不算好。
這位李氏的軍師型人物父母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經去世,從小就是李鴻河帶大的,按理說,他和李狂徒從小一起長大,關系本該很是親近,可這表兄弟兩人卻像是八字不合一樣,吵吵鬧鬧,從幼年折騰到了少年,再到青年,彼此間不止一次大打出手過,李華章天賦並不出眾,加上又比李狂徒小兩歲,小的時候被搶玩具被搶食物後跟這位表哥還能勉強爭一爭,等到成了少年,兩人開始彼此接觸武道,差距一下子就開始拉開,兄弟倆每次打架,李華章都是最先鼻青臉腫的一個,然後李狂徒又被李鴻河打的鼻青臉腫。
兩人很多有關於彼此的記憶,大都是吵架,動手,打不過挨揍,打過了之後還是要挨揍,雙方都覺得彼此很討厭。
從少年到成年,這種關系開始逐漸轉變,長大了,李華章有了心眼,開始玩陰的,論武力,他是不如這位表哥的, 但論心機,那個時候的李華章能甩李狂徒一條街,當初兩人大學時期,李華章完全是變著花樣的給李狂徒添堵,只要是能惡心到他的事,一件都沒少乾,雖然最後還是會被打的鼻青臉腫,但也算是強行不虧了。
後來李氏覆滅,李狂徒蟄伏東島,幾年後李華章從邊境秘密加入了天都煉獄,一直到現在,兩人的關系都不算和睦,仇恨自然是沒有的,可那種就是看對方不順眼想給對方添堵的習慣,已經成了某種本能了。
所以李華章被李狂徒在天都煉獄中安排了一個高級參謀的職務,算是高層,不算是最高層,算是核心,但在核心中又比較邊緣化的一個位置,可是實際上,每次有比較重要的事情的時候,李狂徒都會仔細詢問李華章的意見,而懂得什麽時候該折騰什麽時候該認真的李華章也從來不曾掉過鏈子,這麽多年來,這也算是兩人的默契了。
“後悔...”
李狂徒喃喃自語了一聲,他搖搖頭,又點了點頭,繼續笑:“確實是有些後悔了。”
“不覺得有些晚了嗎?”
李華章聲音冷淡。
“也不算晚。”
李狂徒平靜道:“我如果加入東皇宮,做了東皇宮的第一副宮主,天都煉獄還是我說了算,李氏所有的力量也會完全合並到一起,第一副宮主這個位置,可以給天都煉獄帶來很多利益,甚至可以說是難以想象的利益。天都煉獄可以借助東皇宮的力量飛快的壯大自己,但在不斷壯大自己的同時,天都煉獄也會更好的融入東皇宮,雙方合二為一,短期內,幾年之內,或許會有一些隔閡,但是時間推移,五年,十年之後,天都煉獄和東皇宮肯定會不分彼此,這是李天瀾想要看到的。”
“這其中沒有多少有關於野心的算計,在這方面,他還算是比較單純的,他認為自己是李氏族長,有義務讓李氏的力量團結到一起,僅此而已。”
“為了李氏,他是願意在一定程度上做出某些讓步的。”
李華章默默的看著他。
李狂徒深呼吸一口,淡淡道:“我確實後悔。不過如果再來一次的話,我還是會拒絕。”
“我懂。”
李華章淡淡道:“你不肯屈居人下,如今既然已經報上了古行雲和江上雨的大腿,難免想要跟天瀾鬥一鬥,你覺得你還是有希望的。”
“大腿?”
李狂徒皺了皺眉。
“不是?”
李華章冷笑起來:“不是的話,你會這麽急著貼上去?你可以繼續在這裡走一走,問一問,看看現在下面有些人到底是怎麽議論你的,古行雲,呵,
古行雲算個什麽東西?時間倒退二十多年,整個古氏都是我李氏腳邊的一條狗,別忘了當年是誰害的李氏覆滅,是誰汙蔑你叛國,是誰讓你在東島隱忍了這麽多年。這些你能放下,但李氏這麽多年來的忍辱負重,那麽多條人命,李氏所承擔的一切,你算個什麽東西,你憑什麽能放下?”
“大伯帶著我們龜縮在邊境的時候,古行雲在做什麽?他當初根基未穩,就敢跟安南合作,派遣昆侖城的高手跟安南一起給李氏放血,當初李氏崩塌的時候,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妻離子散?你他媽在東島隱忍,重修武道,有酒有肉有女人,我們呢?那些一直到最近幾年才出來的兄弟們過的是什麽日子?”
“這些都是為了什麽?都是因為你當初做的蠢事。這些是拜誰所賜?是古行雲!”
“他古氏欠了我們李氏多少東西?多少人命?如今你輕輕一個表態,仇人變成合作對象,轉過頭想去打自己人了?害你到現在這個地步的人是古行雲,不是天瀾,更不是東皇宮,你到底在做些什麽?”
“只是因為大伯沒有讓你做李氏族長,只是因為天瀾在各方面都超越了你,所以你不服,不忿,不甘心?”
“李狂徒,你要自私到什麽程度,才願意心甘情願的去給古行雲舔屁股轉頭卻要對付真正的李氏?啊?你說啊!”
“讓你做東皇宮的第一副宮主,讓你繼續掌管輪回宮,這一切會是什麽前景你他媽不清楚?你前段時間說過如是狀況不錯,這兩年估計就可以醒過來甚至完全康復,天都煉獄,東皇宮,這一切或許會在你和天瀾手裡有區別,但時間推移,雙方的聯系越來越緊密,等到天瀾和如是的孩子出生,誰還在乎這些東西?到時東皇宮就是天都煉獄,天都煉獄就是東皇宮,說到底,都是李氏。你拒絕了?你還有臉說你拒絕了,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是會拒絕?給臉不要臉,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劈頭蓋臉,滔滔不絕。
李華章向來穩重溫和,作風極為儒雅,也只有面對李狂徒的時候才會破功,可這麽毫不留情的破口大罵卻跟從前兩人吵架鬥嘴完全不一樣,對於雙方而言,這都是第一次。
夜幕之中,李華章的臉色似乎因為太過激動而一片漲紅,他不停的深呼吸,足足過了五六分鍾,他才冷靜下來。
“你現在的所作所為,跟李氏已經沒有什麽關聯了。或許我們都不太了解你,你想要的不是李氏的輝煌,你想要的, 只是一個由你領導的李氏的輝煌。”
“你是我表哥,我不想評價你什麽,但我希望你能清楚你今天到底放棄了那些東西。一個真正讓李氏徹底超越巔峰的機會,一個讓李氏重新變得完整的機會,而你,因為你可笑的自私,你給拒絕了。”
“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李氏日後輝煌榮耀,如日中天,跟你李狂徒,不會有半點關系。如果李氏未來倒在走向巔峰的路上,那你李狂徒,肯定是李氏的千古罪人。”
他的語氣冷冷淡淡,再也沒有半點激動。
可是李狂徒的臉部肌肉卻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很少有人能夠理解他對李氏的感情。
李狂徒從來都不否認自己自私,可對於李氏的感情,他同樣無比真摯,李華章的話就像是一把又一把的刀子狠狠的捅進了他的胸口,鮮血淋漓,無與倫比的疼痛仿佛要撕裂他的意識。
他想要解釋什麽。
解釋李華成不會同意他答應李天瀾的條件,想解釋一旦同意了李天瀾的條件,接下來就是整個李氏的危機,想要解釋其他的...
其實有很多可以解釋的東西。
可話到嘴邊,李狂徒卻選擇了沉默。
因為這所有可以解釋的東西,甚至包括秦微白殺死了華武這件事情,都不是他拒絕李天瀾真正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就在他面前,無法直視,但他卻很清楚,他之所以拒絕李天瀾,就是因為不服不忿不甘心,或者說,因為自私。
“一切只是暫時的。”
李狂徒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我發誓,我會讓古行雲付出代價,慘烈的他難以想象的代價,他曾經在李氏身上所作的一切,我都會讓他加倍,十倍百倍的還回來。”
或許他當初就是用這個理由來說服自己跟古行雲合作的。
那個時候的李狂徒就發誓,有朝一日他重新掌控了李氏,推翻了李天瀾之後,他一定要將古氏全族都千刀萬剮,完成最徹底的復仇。
李華章笑了笑。
他的聲音更加冷淡,也更加疏離。
“隨便吧。”
夜色裡,李狂徒聽到了自己表弟輕飄飄的嗓音,透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散漫:“如果沒猜錯,這些話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你先解決天瀾之後吧?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真心的希望你永遠不會成功。這話,沒必要跟我說,天亮之後,看看有多少人願意跟你走,你可以跟他們去說,說幾遍都可以,當一個謊言連自己都能欺騙的時候,還是有幾分說服力的。”
“而且...”
李華章的聲音頓了頓,淡淡道:“也用不著你去復仇了。這是我們李氏的事情,天瀾今後會做好的,這一點,你就不用操心了。”
李狂徒的眼神一瞬間變得無比危險。
這句話輕飄飄的,但卻直接戳中了他的痛處:“什麽叫你們李氏的事情?!”
李華章面色平靜的看著他
:“沒人要跟你見外,是你自己將自己當成了外人。我不是李氏的族長,代表不了其他人,但在我心中,現在的你,跟李氏無關了。”
“我今日來沒別的意思,就是來跟你此辭行的,我會正式離開天都煉獄。現在就走,除了我之外,白狐,千機,麒麟這些人也會跟我走。他們現在已經在大門處等我了,估計等到你們正式離開天南的時候,我們也會到達東皇宮了。”
李華章靜靜道:“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你現在把我們都殺了,我們永遠都到不了東皇宮。”
李狂徒的嘴角狠狠抽動著。
李華章,白狐, 千機,麒麟...大概一共有十個人,都是跟李華章共同進退的,而這些人,全部都是天都煉獄的高級參謀,換個角度來看,這等於是天都煉獄如今的頂尖智囊團,當然,也是李氏的智囊團。
這些人走一個,對於天都煉獄而言都是不可忽視的損失。
他張了張嘴,手掌抬起又放下,最終揮了揮手:“我...不殺你們。”
李華章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敢。”
這一刻,他似乎已經完全平靜下來,又恢復了維持了很多年的那種本能,抓到機會就要惡心一下自己的表哥。
李狂徒看了他一眼。
在這裡殺了李華章,李天瀾知道之後必然震怒出手,他或許不能直接殺了自己,可是殺一批天都煉獄的高層,李天瀾動起手來絕對不會有半點不忍,從這個邏輯上來說,他不敢殺李華章是對的。
可這所謂的邏輯李狂徒真的沒有去考慮過。
他只是很單純的下不去手。
終究是李氏的人。
他的目光遊移著,最終落在了李華章手裡拎著的食盒上。
這是告辭之前兄弟二人最後一頓飯,最後一杯酒?
也有可能是此生最後一杯酒了吧?
李狂徒自嘲的笑了笑,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下李華章手中的食盒。
李華章愣了愣,然後笑了起來:“如果你是誠心惡心我的話,那麽我承認,這次我確實被你惡心到了。”
他向前一步,將手裡的食盒放在李狂徒身邊:“你的東西,給你。”
李狂徒皺了皺眉。
食盒普普通通,並不名貴,屬於在中洲幾十塊錢一個的水準,他伸手隨意挑開了食盒的蓋子,看了一眼,突然沉默下來。
沒有兄弟間最後的一頓酒菜。
食盒內空空如也。
“剛才收拾完東西,去食堂吃了點東西。你可能不知道,食堂裡,不,現在天都煉獄的各種日用物資,都是天瀾讓東皇宮的人送來的,衣食住行,只是論規格的話,比你在的時候要好的多,所以剛才在食堂裡,我吃的不是你的飯,也不需要我吐出來。至於之前,吃了你的飯,我也為你出過力,兩不相欠。這個飯盒你如果喜歡,還給你就是了。”
李狂徒盯著面前的食盒,突然道:“如果這也是你故意惡心我的話,你也成功了。”
李華章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有些悲哀,輕聲道:“以後不會了,再見面的時候,就是真正的敵人了,到時候不用手下留情,即便死在你手裡,等我下去跟大伯見了面,也不會說你壞話。”
李狂徒的手指輕輕碰了碰飯盒。
一道細微的劍氣出現,將飯盒徹底攪碎。
李華章深深的看了李狂徒一眼,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可事已至此,再說已經沒了意義,他點了點頭,直接轉身道:“走了,你好自為之。”
天南的晨曦開始逐漸亮起,夜色在晨曦裡逐漸變得朦朧。
李狂徒默默的坐在長椅上,看著李華章的身影在朦朧的光線裡越來越遠,自始至終,他的腳步都穩定如一,沒有回頭。
有來告別的,也有不曾告別的。
天亮之後,天都煉獄將徹底不複存在。
出現在黑暗世界的,將是一個全新的,由中洲議會扶持起來的勢力。
煉獄軍團。
李狂徒虛弱至極的精神力量一點點的朝著周圍擴散。
他看到了李華章帶著李氏的智囊團走出了大門。
看到了一些其他的老兵正在收拾行李,同樣準備離開。
看到了天都煉獄開始堆積到一起的龐大物資。
看到了不遠處臉色慘白氣息虛弱走過來的黎明。
又有一批人離開了天都煉獄。
李華章的離開似乎是一個信號。
走的人越來越多,但似乎再也沒有人打算過來跟他告別。
李狂徒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支香煙,點燃,默默的吸著。
輕微的腳步聲中,帶著重傷的黎明緩緩走了過來。
他站在李狂徒面前,嘴角動了動,輕聲道:“哥。”
“嗯。”
李狂徒點了點頭,緩緩道:“東西收拾的怎麽樣了?”
“差不多了。”
黎明吸了口氣,說道。
“在整理一下。好好整理,既然是一份大禮,那總要有大禮的樣子。”
李狂徒說道。
“什麽大禮?”
黎明有些疑惑的看了李狂徒一眼。
李狂徒笑了起來:“就是眼下我們整理的這些,天都煉獄所有的物資,所有的產業,如果把這些全部送給李天瀾的話...你說,這是不是一份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