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正陽來到金秋閣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朦朧的微光。
他拎著雙份的早餐,抖落了身上的雪花,笑聲爽朗:“總統,剛出鍋的包子,要不要嘗嘗?”
李華成笑著點點頭,放下了手裡拿著的內參文件,起身來到了餐廳。
華正陽忙碌著倒了些醋,又開始拿碗成湯,動作自然而然。
李華成微笑看著華正陽忙碌著,問道:“心情不錯?”
“我喜歡下雪。”
華正陽笑呵呵的說道:“每次下雪,都會讓我想起家鄉,很多年沒回去嘍,前段時間老家來人看我,給我送了兩顆山參,我泡了兩瓶酒,回頭給你拿一瓶過來。”
李華成點了點頭,拿起包子吃了一口。
與太子集團陳方青和郭聞天之間不同。
與東南集團的萬青雲和紀文章也不同。
李華成和華正陽之間的關系,甚至跟都豪門集團的東城無敵也鄒木林也不一樣。
在李華成面前,莊華陽看起來揮灑自如的態度中總是會帶著一抹極為清晰的尊重與恭敬,其中包括了濃濃的感激,敬仰,敬畏與親近。
其他集團的巨頭們相互之間職務上或許會有高低,但對彼此的態度上卻基本是平等狀態,只有華正陽,在李華成面前像是一個下級。
事實上兩人的政治生涯基本也都是極為明確的上下級關系。
李華成擔任遼東總督的時候,華正陽是常務副總督,李華成擔任遼東議長的時候,華正陽是副議長,進入幽州之後,李華成是副總統,華正陽被掉到了吏部擔任二把手,五年後,李華成成功登頂,華正陽順勢進入了議會,成了中洲的吏部部長,李華成第二次連任,華正陽進入了內閣,成為次相,一直到現在。
學院派是中洲除了特戰集團之外最年輕的集團,與特戰集團有著先天缺陷的構架不同,他們的結構極為嚴謹完整,從一個大型的地域性集團成長為如今影響整個中洲的執政集團,任何詞匯都可以毫無保留的用在李華成身上,而且一點都不誇張。
功不可沒,居功至偉,雄才大略。
李華成完全當得起這樣的評價。
學院派的發展軌跡幾乎就是李華成的崛起道路,整個學院派幾乎就是被他以一己之力扛在了肩上不斷壯大。
他的理念影響了學院派的每一個人,這也讓整個學院派成了六大集團中最有活力,最有朝氣的集團。
生機勃勃。
但崛起時間短暫也意味著學院派各方面的不足,比如跟很多已經退休但卻有著巨大影響力的老人沒有足夠密切的關系,這一點是學院派至今都不曾扭轉的巨大劣勢,再比如太短暫的時間裡沒有足夠的人才儲備,更沒有完善的晉升框架,這一點學院派至今同樣也不曾徹底完善。
當初學院派將出身豪門集團的白清淺調到自己的後花園遼東擔任議長,就是李華成打算完善學院派晉升框架的一步秒棋,白清淺能力出眾,人脈更是沒的說,豪門集團的實力也不需要被懷疑,兩大集團當初可以合作,學院派就是想要借助白清淺從而得到豪門集團的支持,在他們原本的打算中,這次大選,是要將白清淺推倒中洲議員的位置上,在遼東行省晉升,並且在接下來幾年的努力中將這個概念穩定下來,讓遼東獲得類似於吳越,南粵,北疆,又或者華亭,北方,西南,幽州的政治地位。
簡單地說,就是讓遼東的議長進入議會成為一種慣例,從而徹底完善自己的晉升框架。
這是任何一個集團都必須努力去完善的目標。
所謂的晉升框架,說白了就是一個集團內部穩定的,從普通科員到中洲議員的晉升之路,這也就保證每一次大選,本集團至少會出現一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議員名額,他的位置是完全掌握在本集團手中,也就是內定,其他集團無法出手。
只有確立了這個位置,集團內部在遇到重大危機的時候才可以保證將這個位置上的人在往上推一步,繼而保證集團在中洲頂尖階層裡的聲音被其他人聽到。
而這樣的位置,六大集團中,就只有學院派目前還不具備。
太子集團手中的西南市是議員兼任而其他集團無法插手的。
除了西南之外,太子集團還擁有著北疆。
東南集團之前更為過分,手握北海,華亭和吳越,這三個地方的一把手必然會是議員,吳越在十多年前就已經淪陷,吳越如今又被王青雷掌控,即便如此,北海仍舊還有北海行省作為自己晉升框架的頂層。
式微的北方集團手裡也有著北方市。
豪門集團手裡則有著幽州,以及軍部幾個固定的位置。
就算是新集團,也已經鎖定了南粵。
只有學院派近年來在這方面的努力處處碰壁。
各大集團都在不動聲色的擠壓著學院派的發展空間。
李華成最開始的目標是與太子集團貌合神離的江山以及北疆行省。
但江山的心思深沉難測,從來都不曾正面表態,拖了幾年,學院派將目光放在了藏區,但藏區局勢複雜,同樣很難長期作為學院派的後花園,十年博弈,到最後學院派只能選擇自己起家的地方,遼東。
五年前白清淺調任遼東,隨後議會出.台了很多對遼東有益的大動作,大批的資金湧入東北,遼東的變化可以說是日新月異,如果不是新集團突然崛起的話,本次大選白清淺很有可能會在遼東當選中洲議員,學院派的晉升框架也會初步成型, 並且用之後的時間來穩定下來。
但李天瀾和東皇宮打破了學院派的計劃,李華成的謀劃無疑又一次破產了,不過萬幸的是他這次大選之後會繼續連任,還有五年的時間可以運作,否則他一旦退下來,華正陽雖然還在位,但憑借他一己之力,五年的時間真的很難在去想出一個好辦法,到時候的學院派,前途實在有些讓人擔憂。
各種各樣的劣勢讓學院派這個新興集團總是會給人一種雖然十分強大但卻始終缺點什麽的印象,直到如今,他們的構架都並不完善,可想而知在李華成最初崛起的時候是何等的困難。
這樣的情況下,華正陽幾乎可以說是一路被李華成生拉硬拽著破格提拔。
對於華正陽本人而言,李華成在他心裡有著難以比擬的地位,像是兄長,像是導師,是領路人,甚至是一種類似於父親般的角色。
盡管兩人的年紀相差只有不到十歲。
從當初的遼東到如今的隱龍海,華正陽無論在哪,都將李華成當成是最值得尊敬的領導,始終恭敬有加。
“昨晚首相跟我談了談他的想法。”
李華成吃著包子,慢吞吞的開口道:“對他而言,局勢目前已經失控了,他已經做好了接受現在局面的準備。”
華正陽詫異的看了一眼李華成。
接受現在這種局面?
他和李天瀾不熟,但現在全世界都知道李天瀾的性格,中洲的這次大選有多麽敏感,新集團的出現有多麽關鍵,現在這已經成了全世界各個國家都密切關注的焦點問題。
這樣的情況下,陳方青準備接受這個局面,也就意味著他接受了死亡,不止是他一個人的死亡。
李華成看到了華正陽詫異的目光,同樣也有些詫異:“你不清楚?”
華正陽有些迷茫的搖了搖頭,笑了笑道:“雖然首相現在的機會已經不多,但掙扎的余地總還是有的,最不濟應該也能談一談條件,從他以往的行事風格來看,他應該不會這麽簡單的放棄才對。”
“簡單的放棄...”
李華成喃喃自語了一聲,隨即搖了搖頭:“不簡單的,這一點都不簡單。”
他拿著包子,有些食不知味。
從個人角度上來看,陳方青確實還有掙扎的可能,但是從大局來說,接受這個結局是最穩定的方式,陳方青的放棄並不簡單,一點都不。
他默默的想著,突然開口問道:“他昨晚沒跟你說他的打算嗎?他和郭聞天已經達成了共識,太子集團決定全力支持你掌控內閣,你們昨晚都聊了些什麽?”
華正陽握著豆漿的手猛然僵硬在了原地。
他的表情一瞬間徹底的凝固了。
思緒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數個小時之前。
那個時候,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練字。
而陳方青站在外面,想要跟他見一面。
自己是怎麽讓秘書回應的?
華正陽的臉上出現了一抹清晰的尷尬,他終於意識到了事情有些不對勁。
“怎麽?”
李華成看著他問了一句。
他昨晚就收到了陳方青去見華正陽的消息,只不過當時李天瀾和秦微白還在,李華成也顧不上那邊的談話,下意識的忽略掉了這個問題。
“昨晚他不是去找你了?你們談了些什麽?”
李華成又問道。
“我...”
華正陽張了張嘴,終於忍不住苦笑起來:“我昨晚沒見他。”
沉默。
李華成整個人徹底沉默下來。
他看著華正陽,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華正陽是什麽人他很了解,所以他根本不用問理由,就知道華正陽為什麽不見他。
陳方青一直到早上才出現在隱龍海,這也就意味著在沒有見到華正陽之後,陳方青去找了別人。
找誰?
還能找誰?
內閣如今是頂端架構是一正一次三副的結構,這次大選之後,陳方青不會留下,三位副相中有兩位也要退下去,華正陽沒有見陳方青,那麽陳方青要去見的就只剩下一個。
副相吳正敏。
李華成放下了手裡的包子,輕聲道:“他昨晚去了正敏同志那裡?”
華正陽也想到了這個問題。
他的臉色變了變,有些難看。
“正陽,糊塗啊。”
李華成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無論在怎麽樣,你和他之間,界限總是存在的,但又何必...”
他的話說到一半,搖了搖頭:“你在擔憂什麽?”
華正陽愈發尷尬,沒有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他的臉色突然微微一變,輕聲道:“總統,他去找了吳正敏副相,是不是...”
“你啊。”
李華成微微搖了搖頭:“到不用擔心這個,他年齡有些大了,這次大選,能上次相已經是新集團的支持,到是不會威脅到你,首相也不可能會轉而選擇支持他,也沒那個立場。不過,我想既然他們見了面,那這次的見面肯定是有些意義的。”
“我本來就不是擔心吳副相。”
華正陽苦笑著開口道。
李華成的神色依舊平和,靜靜道:“他如果選擇支持文思遠的話,那麽應該去找王青雲和紀文章,或者去找葉東升,也不應該去找吳正敏。”
華正陽想了想,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
他端起豆漿喝了一口,猶豫了下,輕聲道:“我現在要不要過去拜訪一下?”
李華成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去總是要去的,不過現在...”
他搖了搖頭:“他應該已經休息了,下午的時候,你過去看看,不用解釋什麽,人過去就好了。”
華正陽略微安心,笑著點了點頭。
在兩人不曾看到的青花廳裡,陳方青並沒有休息,但也不曾工作。
他沒有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而是進入了青花廳的後院,在自己的床上坐了下來。
他就這麽坐著,沉默著,睜著眼睛,透過拉開的窗簾,呆呆的看著窗外逐漸亮起的朦朧光亮。
他開始回憶自己的歷時七十一年的人生。
他出生在一個並不算顯赫的家庭中,北方人,但從小卻在南方長大,在他剛剛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是南方某個小縣城的副局長,副科級,不大,但手中權力還是有一些。
所以陳方青的童年很安穩,沒有顛沛流離,沒有辛酸苦辣,也沒有受過什麽欺負。
少年時期,他那位事業心很強但卻也在盡最大努力維護家庭的父親成了那個小縣城的理事,級別從副科到了副處,陳方青走出了縣城,憑借自己的成績考入了他們城市中最好的中學。
那個年代那個年紀,一個副縣級的父親在少不更事的少年心裡顯然並不是太值得炫耀的身份,陳方青沒有炫耀過,似乎也沒有叛逆過,他至今都覺得,他最慶幸的就是初中時期遇到了幾個最好,最理解他的老師,以至於他中學三年始終都保持著遙遙領先於其他人的優異成績。
高中時期,陳方青的父親從縣裡調到了市裡擔任副市長,勉強成了市一級的理事,看起來像是晉升,實際上卻是競爭失敗後妥協的結果。
陳方青考上了他們全行省的重點高中,離開了那座城市。
父親母親拿出了家裡全部的積蓄在那座因為教育而房價高的有些離譜的城市裡買了一套房子,母親也搬了過去,就是為了照顧他學習成長。
父親的仕途在高中時期也沒有任何的進步。
高中畢業那年,他以出色的成績考上了當時中洲最好的大學之一。
他的父親當時因為嚴重的肝病而已經處於半退休的狀態,記憶中的父親滿臉風霜,鬢角斑白,大半輩子在仕途中摸爬滾打,陳方青似乎沒有見到過他有什麽意氣風發的時候,他所見到的,只是父親越來越憔悴的身體和佝僂的身軀。
那一年的陳方青十九歲。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陳方青曾經在心裡發誓,等畢業後要給父母在北海買一套房子,要讓他們在最好的環境裡頤養天年。
他報考的是中洲北海大學。
是的,北海大學。
北海王氏, 北海行省的北海。
或許是受到了父親的影響,陳方青從高中時期就決定了自己今後的道路,他想要沿著父親的道路走下去,走到一個高高的位置上,用自己的思想去改變很多人,很多事情。
所以他選擇了北海大學。
這是中洲最好的大學之一,或許不如華清大學和幽州大學那般深入人心,在國際排名上,幽州大學比起北海大學也要略高一些,可在政治領域,就算在整個中洲,也沒有任何一座大學能出北海大學其右,北海大學的理念注重思想,注重人文政治,中洲建國五百多年的時間裡,從北海大學中走出過三位中洲總統,十一位中洲首相,二十多位中洲次相以及上百位的中洲議員。
這是一座顯赫的大學,一座影響著整個中洲政治風向的大學,被譽為東方的牛津,現如今的中洲理事東城無敵,華正陽,萬青雲,以及馬上成為議員的白清淺,都是北海大學畢業。
很多年前,那曾經是陳方青夢想中的學府。
他如願以償的進入了北海,並且極為順利的完成了北海公務人員的考試。
北海的公務人員是全世界福利最好的,每一個公務人員都會在北海分到一套至少八十平方米的住房。
但陳方青最終卻還是選擇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父母拒絕了陳方青去北海定居的請求。
用他父親的話說,北海很好,但家裡更好。
那是他第一次與北海擦肩而過。
他在父親的推薦下進入了市府,擔任過秘書,在縣城掛職,去了省府,然後被調到了秦州,遇到了吳正敏。
那一年的陳方青三十歲。
三十二歲時,他的父親病逝。
三年之後,他被李鴻河親自接見並且發出了邀請。
他收到了來自豪門集團,太子集團以及東南集團的邀請。
面對著他所主政的那所城市,他做出了自己到現在都不知道該不該後悔的選擇。
那是他第二次跟北海擦肩而過。
然後就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秦州行省理事。
天賦行省理事,副議長。
天府行省總督。
西南市市長。
中洲議員,西南市議長。
中洲次相。
中洲首相。
一路高歌。
但他依舊沒有那種意氣風發的感覺。
別人一路看著他鞠躬盡瘁嘔心瀝血,但他自己的感覺只是小心謹慎。
他小心謹慎的利用著自己的權力和資源,規劃著自己的家鄉,自己主政的城市,自己掌控的行省,自己代表的國家。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七十一年的人生到了今天。
一幕幕畫面無比清晰的在他眼前閃爍著。
陳方青呆呆的坐在床上,看著窗外沒有朝陽的天空。
漫天雪花帶著寒冷在天地中飄舞著,凌亂,唯美, 安靜。
如同過去很多很多年的時間裡的每一天一樣。
他問了自己的昨天。
然後問了自己的一生。
第一個問題。
他自覺問心無愧。
第二個問題,他無法回答。
他的內心或許極為坦然,可就如同他對吳正敏說的那樣。
是非功過,只能後人評說。
陳方青慢吞吞的站了起來 ,拉上了窗簾,掩蓋住了窗外飛舞的風雪。
他隨意洗了個澡,換下了睡衣,緩緩的躺在了床上,閉上了眼睛。
頭痛已經緩解,不用輾轉反側。
很快,陳方青就進入了夢鄉。
夢境裡的天地是一片夕陽。
仿佛年輕了很多歲的陳方青感覺自己正站在隱龍海的湖邊看著西方。
絢爛的霞光充斥在天地之間,在層層疊疊的雲海中緩緩下沉的夕陽仿佛一點一點的被融化著,太陽的血在雲海與天空中彌漫著,變成了一片無比壯麗的血紅。
那血紅悄然佔據了所有的視野。
最終變成了一雙眼睛。
一雙佔據了夢境裡的天空,覆蓋了雲海的眼睛。
一雙清冷安靜,但卻又無比威嚴的眼睛。
那雙眼睛璀璨而平靜,她俯視著大地,俯視著隱龍海,倒映著整個世界的恢弘景象,美麗的如夢如幻。
看著這雙眼睛,陳方青突然間變得無比的恐懼。
他的意識被恐懼撕扯著,完整的意識在刹那之間被撕扯的七零八落。
凌亂的思想在黑暗與光明交織著的夢境裡胡亂的飛舞著,有些溫熱,甚至是熾熱。
滾燙的感覺在意識的最高點沸騰了。
像是一片沒有了多少溫度的演講,緩緩的滑落著,滑落向了未知處。
夢境完全破碎。
黑暗佔據了一切。
最前方的方向, 是萬丈的懸崖,是無盡的深淵。
陳方青猛然睜開了眼睛。
臥室內熟悉的一切沒有出現在視線裡。
他的視線之中一片黑暗,一片虛無。
那仿佛無窮無盡的黑暗與虛無充斥在臥室中,充斥在天地之間,是安靜的,無聲的。
陳方青靜靜的睜著眼睛。
那片黑暗與虛無距離他越來越近,如同一片輕紗,覆蓋在他的身上,又像是無盡漂浮的灰塵找到了歸處,在他身上越積越多。
黑暗徹底落了下來。
一動不動的陳方青安靜的看著前方。
徹底落下的黑暗湧動著,最終將他的身體淹沒在了仿佛沒有盡頭的黑暗與虛無中。
直到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