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怎麽說呢?感覺有點像是遠距離戀愛的對話呢。而且是隨著時間流逝,季節輪轉,變得越來越疏遠的那種類型。”
毫無罪惡感地檢視完了倫也最近幾封和英梨梨彼此交流的郵件後,那個從外表到內心都是漆黑一片的學姐,似數落人一般的,做出了這樣的結論。
薑煜看著自己面前已經被各種加料的咖啡,嘴角抽搐了幾下,吐槽說道:“並沒有人想要知道詩羽學姐你的感想吧……”
“呵呵……”霞之丘詩羽卻是已然打開了創作者模式的妄想開關,根本沒有在意其余三人的表現與感受,自顧自說著,“真不錯呢~這段信件的互動,可以做為創作的參考。不過有些不太適合輕小說讀者的取向,下次轉型的時候再利用好了。用仿佛飽經世事而看破紅塵的文體,來修飾這種單純只是對男人感到厭倦的心理,不知道能不能挑戰直木獎呢?”
“你太瞧不起文學界了吧……”
作為當事人的倫也,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隱私被侵犯了個徹底——或者說,在意好像也沒有絲毫用處的樣子——只是臉上的表情相當複雜,用著似乎是感歎又似乎是吐槽的語氣,如此說道。
不過,說起直木獎,薑煜倒是想起了有過一面之緣的一個人,對方貌似仍舊對於文學界有所留念的樣子,不知道是否按照他當初的提議,把那部充滿了青澀戀愛味道的小說拿去投稿呢?
“哎,這些細枝末節先忽略掉。”霞之丘詩羽突然又換上了一副正經的面孔,揚了揚手中倫也的手機,“簡單說呢,目前澤村已經進入等級1的狀態了,之後立刻會發展成等級2、等級3,這可是逃脫不了的世界線收束喲。”
“怎、怎麽可能……”
倫也似乎有些被霞之丘詩羽的語氣給嚇到了,語氣乾澀地回應著。
薑煜輕咳一聲,似有所指地說道:“學姐說的那些都是毫無根據的臆測吧?或者說成‘都市傳說’更恰當一點?況且,倫也,你所了解的澤村,是那樣會擅自跑路的人嗎?”
他這是在配合霞之丘詩羽,試探出倫也心目中對於英梨梨真正的看法。
“對、對啊!”倫也的眼神中重新有了光彩,“英梨梨和那種畫不出東西的創作者又不一樣!”
霞之丘詩羽聞言冷笑了一聲,語調清冷地反問道:“是嗎?作家提不了筆可是轉眼間就會發生的事喔。
而且下次什麽時候才能再提筆,也完全說不準噢。”
“可、可是以那家夥的情況來說,她從開始參加同人活動以來,一次都沒有發生那種狀況啊。”
倫也嘴唇囁嚅著,開始奮力反駁。
就算是打算配合霞之丘詩羽的薑煜,聽到她那番過於真實的關於作家的論調,也不由得脊背一涼——通常來說,身為創作者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就會突然江郎才盡,最後落得個潦倒散場的淒涼結局。
不過,在這個信息化時代,倒是經常有創作者被江郎才盡的事情發生就對了。
霞之丘詩羽酒紅色的眸子眯了眯,其中閃過了令人眼睛發疼的犀利光芒,雙手放在胸前,身子微微前傾,繼續在言語上展開攻勢:“難道說,倫也學弟你一直守候著澤村嗎?”
倫也愣了愣,隨後連忙擺手:“不,不是那樣!我在每場活動都會收到本子,而且也不是英梨梨本人送的,是她爸媽!”
霞之丘詩羽臉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啊,是這樣啊~不過,既然是澤村的本子的話,內容基本上都屬於18X不是嗎?”
倫也漲紅著臉,厲聲疾呼:“那種本子我都還沒讀,全收在床底下表示敬意!”
“倫也,你聲音太大啦。”
薑煜扯了扯身旁好友的衣擺,小聲提醒了一句,同時用眼神向周圍其余的顧客表達了歉意。
“是……很抱歉……”
察覺到自己剛才的失態後,倫也有些羞愧地低下了頭。但他心裡絲毫不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錯。
因為他拿到的,從英梨梨開始進行同人活動伊始,到今年夏天為止的所有作品,光從封面看的話,沒有任何一本可以說是半成品。
膠版印刷本的封面肯定有彩圖,會場限定的附屬小冊子都確實上了墨線。而且兩人在升上高中,恢復交流之後,雖然倫也偶爾會在截稿前夕去幫忙,但英梨梨就算是一副咬牙切齒,恨不得截稿日期往後死一死的模樣,最後還是會在死線之前把稿子趕完。
一念至此,倫也下意識地開口喃喃道:“說來說去,那家夥就是不會出差錯。在創作上的任何事情,她都有在心裡提前規劃好。像那樣的人,自然不需要我們擔心,有著平平安安回到我們身邊的能力……”
正因為柏木英理是如此穩定的創作者,才會有眾多追隨的粉絲。而正是這些粉絲,才讓澤村·斯潘塞·英梨梨,成為了業界內數一數二的傑出畫師。
聽到倫也這樣的論調,薑煜和霞之丘詩羽、加藤惠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明白了彼此都察覺到了那若有似無的違和感。而其中,作為最純粹的創作者的霞之丘詩羽,眉頭緊鎖,雙腿抖動,一副焦躁難耐的模樣。
“…………你把她當傻瓜嗎?”
黑發紅瞳,容貌姣好,光是站在那裡,就給人以凜然不可侵犯之姿的少女,見面以來頭一次,用這樣冷漠中夾雜著輕蔑、不爽的眼神,看待一個人。
“詩、詩羽學姐?”
倫也頗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呆呆地看著座位對面一臉陰沉的年上級前輩角色。
不這個時候玩梗不太合適吧?
“你那並不是信賴。”霞之丘詩羽的語氣讓人仿佛可以感受到咖啡廳外邊那寒冷的空氣,“你只是沒有期待她而已。”
安藝倫也沒有期待澤村英梨梨。
如此直白而又簡單的事實,就從那位以犀利言辭與腹黑心腸著稱的少女口中,輕易吐露了出來。
“……”
倫也雙眼睜大,瞳孔微縮,啞口無言。
薑煜則是默默咀嚼著“沒有期待”這幾個字,之前曾從倫也身上感受到的些許疑點,彼此串聯起來,讓他不得其中要領的迷霧開始消散,一切都漸漸清晰。
霞之丘詩羽放在桌子底下的拳頭緊緊攥在一起,努力壓製著自己的怒火,繼續說道:“為什麽你對待她,要像對待一個沒有未來的創作者?”
面對這樣步步緊逼的境況,倫也相當艱難地開口了:“我……我並沒有……這樣說吧……所謂的創作者,不都是……”
“所謂的創作者,基本上都是犧牲了所有社交性、人際性、協調性、生活能力和睡眠時間來提高作品水準的孤僻患者。”
霞之丘詩羽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倫也的話,如此冷靜地做出了結論。
“可、可是——!也有很多人是兼顧生活和創作……”
“但是,當人際性和創作擺到天平上時,創作者就是會毫不猶豫地選後者。”說話的時候,霞之丘詩羽仿佛周身正散發著沉重到令人難以承受的氣息,“澤村絕對不會蠻乾、不會失控、不會胡鬧。就算面對著一場超越自我極限的試煉,她也不會去挑戰,而是乖乖回來……你的意思就是如此吧?”
維護英梨梨的人,抨擊英梨梨的人。
平日裡絕對難以見到的轉換光景,就這般出現在了眾人的眼前。
“你到底在說什麽啊,詩羽學姐……”
倫也可能尚未發覺他自己的語氣有些發顫,正努力保持著言語的平靜。
“倫也學弟。”霞之丘詩羽忽的放緩了語氣,表情也有一瞬間變得柔和,甚至可以說是帶有些許的憐憫,“你不希望她成長嗎?”
話音落下後,倫也眼神顫動,一副被點破深藏的、甚至連自己都可能沒有發覺的秘密,心神搖晃的恍惚表情。
“盡管這件事本質上來說與我無關,但依舊讓我覺得有些惱火。”
霞之丘詩羽緩緩站了起來。
“惱、惱火什麽?”
倫也完全陷入了對方的節奏裡,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薑煜和加藤惠對視了一眼後,暫且決定不去阻止。
薑煜有著“這或許就是真相了吧”的釋然感,以及些許的……憤怒。
“理應討厭澤村的我,對於柏木英理的評價,居然比你這個應該最了解她的人要高得多——就是這荒謬的事實讓我惱火。”
說話的時候,霞之丘詩羽表情有了些微的扭曲,而那扭曲中,又透露著難以置信的黑暗。
這一刻的霞之丘詩羽,仿佛是英梨梨的狂熱粉絲,對於其價值有最深刻的了解,同時因為倫也……不,因為業界不肯認同英梨梨而怒發衝冠。
薑煜有些詫異地看了正站立著的霞之丘詩羽好幾眼,加藤惠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平淡表情。
畢竟,她前幾天才知道了霞詩子其實是柏木英理的粉絲這一顛覆性的事實嘛。
“很抱歉,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最後扔下了這樣一句硬梆梆的話,霞之丘詩羽拿上了自己的手提書包,徑直離開了。
這途中,倫也只是雙眼發愣地看著那位素來成熟穩重,難得失態的學姐,逐漸消失在街道轉角的背影。
看著倫也那呆滯的表情,本來心中有股無名火氣的薑煜,不由得歎息了一聲。
他跟英梨梨的關系當然算不上多麽親近,但卻也由衷地為那位一心想要在倫也面前證明自己的少女,感到些許不值,甚至可以說是憐惜。
那並非是出於朋友之間的深厚友誼,或者男女之間的微妙感情,而僅僅只是同樣作為創作者的些許共鳴。
任何有上進心的創作者,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提高自己。無論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還是為了當初許下的宏大夢想,又或者如同英梨梨一般,想要成為某個特別的人,心中的NO.1。
不管是有著怎樣的理由,心中懷揣著怎樣的信念,他們能夠在風雨之中披荊斬棘、不畏艱辛,都是為了守護心扉中那處柔軟和天真。
而剛才倫也的表現,無異於踐踏了那位少女從開始到現在,努力的理由。
但聯想到這兩人之間不清不楚、遮遮掩掩的往事,薑煜也有著自己沒有資格說三道四的自覺。
因此他只是歎氣,然後拍了拍身旁好友的肩膀,認真說道:“我不會向你尋求剛才詩羽學姐推論的正確與否的答案,只是想讓你重新考慮一下,澤村的那件事,到底該怎麽辦?”
倫也露出了一個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乾澀說道:“我也是真的認為……英梨梨……真的,很厲害啊。”
“我能吐槽你剛才用詞贅余了嗎?嘛……我這真是開玩笑的啦……”薑煜笑了笑,接著擺出了一副正經的面孔,“但那只是客觀而言,對吧?”
客觀,指不依賴於人的意識而存在的一切事物,經過研究推算得出的結論。而主觀則與之相反,指被人的意識所支配的一切,包括思考、認知、判斷等等。
也即是說,從客觀角度看,英梨梨無疑是位傑出的創作者;但在倫也的主觀認知中,恐怕就不是那麽一回事了。
或許,相較於業界知名畫師柏木英理這個身份,倫也率先意識到,是那個小時候的一同入宅的鄰家少女英梨梨吧。
年少暮艾,紅塵尚遠,之死矢靡它。
薑煜忽然意識到了,或許那個故事的開端,並非是某一方單戀另一方,然後被甩了,因此斷絕了往來。而是如同牛頓第三定理一般,是一個相互的過程。
而在這樣的前提下,那兩人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才會造成現在這種狀況,就不是他能夠輕易猜測出答案的了。
想到這裡,薑煜深深看了一眼,這位自己升上高中之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兼宅友,似喟歎又似提醒般說道:“好好思考之後,再做出決定吧,倫也。我這邊也會做好各種情況的備案,你不用擔心會給我們造成負擔。不如說,朋友和社團這種東西的存在,不就是用來分擔一個人沒辦法承受的負擔的嘛!”
“所以,最後我只是想告訴倫也你一句話——有困難時,就來找我們幫忙吧!”
說完之後,薑煜拿上了自己的隨身物品,同時給加藤惠使了一個眼色,往收銀台走去。加藤惠自然領會到了薑煜的意思,不過臨走之前,她卻是看了低垂著腦袋的倫也一眼,以往飄忽的語氣,盡數化為了認真:“安藝君,就像薑君剛才說的那樣,請把我……把我們,看作你可以依靠的同伴。”
這位察言觀色或者說閱讀氣氛的能力點到了MAX的少女,自然也有著不輕易插足那團獨屬於那兩位青梅竹馬之間幽深黑暗的感情漩渦的智慧,因此她只是如同薑煜一般,留下了自己的承諾。
付完帳走出咖啡廳之後,薑煜看著身側的黑長直發少女,沒忍住開口問道:“加藤你剛才和倫也說了什麽?”
加藤惠輕輕笑了笑,平靜地說道:“一些算不上漂亮話的漂亮話而已,比不上霞之丘學姐的犀利發言, 也及不上薑君剛才的語重心長的寬慰啦~”
“不……那個……”薑煜聞言卻是有些尷尬地撓了撓臉頰,耳朵根也有些發紅,“我現在回想起來,那些話好像有點……羞恥?”
加藤惠有些詫異地看著薑煜一眼,淡定回應道:“我還以為薑君是有所覺悟才說出那種話的誒。不過……(小聲)我倒是覺得挺帥的呐。”
“啊啊啊啊——!”薑煜忽然雙手抱頭,嘴裡發出了盡力壓製住的驚呼聲,“果然是那樣沒錯吧?果然是那樣的吧!我到底在做些什麽啊?!!!”
見到這一幕,加藤惠唇邊浮現出了淡淡的笑容,稍稍偏過腦袋,不讓薑煜看見自己的表情。
隨後,她櫻唇輕啟,隻做了口型而沒有出聲:
“笨蛋。”
夕陽欲頹,燈影搖晃。
欲說還休,便道天涼好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