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正等待著新乾線入站的兩人;明明以往湊在一塊,不超過三句話就一定會吵架的兩人,正一如既往的,略帶火藥味的閑聊著。
“……我說,為什麽不買綠色車廂的票?這樣就算是在移動中我也可以工作。”
面對那隨意到仿佛就像是在問今天為什麽吃鵝肉而不是鵝肝的語氣,詩羽沉默了一瞬,沒好氣地答道:“到底是什麽樣離譜的外包人員,才會在第一次跟業主見面時就要求他們補貼綠色車廂的交通費啊?”
英梨梨擰眉想了想,搖頭說道:“早知道這樣我就自己出交通費了。”
詩羽看了英梨梨一眼,不輕不重地刺了一句:“但是我就算是坐普通車廂的三連座中間的那個位置,也可以心無旁騖的工作喔。”
英梨梨聞言則是不滿地瞪了其一眼,憤憤說道:“那是因為你是文字工作者吧?!話說我還打算在跟對方討論之前,多完成兩三個角色的耶。”
詩羽以一種複雜難明的眼神凝視了英梨梨一瞬間,接著忽的展顏一笑:“你一脫離低谷期,工作就突然熱心起來了呢。”
作為目前這個現狀的推動手之一,詩羽很難說清楚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見到英梨梨恢復了狀態,甚至可以說是進化成了更厲害的畫師,她當然感到高興。但若是這一發展的代價是斷絕了她好不容易才擁有的,與朋友之間的羈絆,要說是不後悔,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但她既然站在創作者的立場上做出了決定,那麽就不能再回到學姐的立場上,再去戀戀不舍那曾經感受到的溫暖。
這既是對於社團那群人的褻瀆,也是對於自己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決心的敷衍。
詩羽很清楚,若是她的創作者生涯必須舍棄什麽才能夠前進的話,那麽她必然會毫不猶豫的舍棄。就算是再如何珍貴的物品或羈絆,她恐怕也會在仔細思索之後舍棄掉吧。
不過,這樣一來……我也好徹底斷了念想吧?
反正……
英梨梨沒有發現詩羽那過於纖細的感情變化,她只是咬著嘴唇,語調有些低沉的說道:“這才是我呀?而且,假如要是馬馬虎虎地工作,之前拋下的東西未免太大了。”
詩羽一愣,頷首微笑:“也是。”
就在兩人這個話題結束,也沒有出現挑起下一個話題的契機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瞬間讓兩人瞪大了眼睛。
“詩羽學姐,澤村,早上好。”
英梨梨語音顫抖:“你……你……為什麽……”
詩羽身子一顫,仿佛有一道電流從脊椎一路攀援而上,下意識地想要伸手整理一下妝容,但又立馬製止了自己,轉過頭有些勉強地應道:“後輩……薑君。”
薑煜歎了一口氣,把手上紙袋提到胸前,遞了過去:“餞別禮,裡面的點心就拿著路上吃吧。還有……稱呼的話,就照以前的就好。”
英梨梨整個人縮在詩羽身後,仿佛是什麽收到驚嚇的小動物一般,小聲說道:“可、可是……”
面對這樣的英梨梨。詩羽在心中悄悄歎了口氣,微微往前一步,也沒有接過紙袋,而是直視著薑煜的眼睛,開門見山地說道:“可是,你和倫也學弟……不,你們大家,都還有沒有原諒我們吧?”
在收獲成功之後,主創團隊中的超級搭檔卻被一起挖走,無論是什麽人經歷這種事,想必都少不了幾分怨懟與憤懣的情緒。
但薑煜……至少不會在她們的面對流露出這軟弱的一面。
並且從今往後,也絕對不會在任何人的面前,流露出這一面。
薑煜聞言只是笑了笑,空出來的一隻手拉過了詩羽的右手,在對方錯愕而略帶羞澀茫然的眼神中,把另一隻手上的紙袋,掛在了對方手上。
隨後,他才慢條斯理地解釋道:“我並沒有怨恨過你們。只是當時大概有些……嗯,對,有些不理解。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好似朝露一般璀璨而短暫,這本應該是我早就理解了的事實,只是一時之間忘記了而已。因此,無論是誰,都沒有資格因為這件事而怨恨你們。”
“好聚,自然也就要好散,沒所謂什麽原諒不原諒的。”
說完之後,薑煜頓了頓,給了面前兩位不久前才艱難地做出了決定,近乎破釜沉舟般想要在創作者的道路上的前進的少女一點思考的時間。
他自認是不太擅長什麽話術的,言語上也沒有什麽感染力。但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交流,7%取決於你說話的內容,38%取決於你的語調,剩下55%則是取自於你的肢體動作。
因此,從始至終,薑煜都以一種誠懇而溫柔的表情,看著面前的兩位少女。
老實說,這本該是製作人的工作,但倫也似乎還沒有從打擊中走出來,所以也就只有他自己追到這兒了。
不過他們兩人似乎都被詩羽學姐下了“不適合成為製作人”的評價,這多少讓薑煜現在的心情有些微妙。
等待了幾分鍾後,薑煜才又開口說道:“而且,是「寰域編年紀」和紅阪朱音哦?熱門IP加上頂尖製作人,這樣一個組合會找詩羽學姐還有澤村你們去參加企劃,本身就是對你們實力的一種肯定吧?”
“所以……到了那邊之後,你們要加油咯!”
對陷入低谷期的創作者,絕不能使用的字眼,現在終於能夠輕松地從口中吐露出來。
而且,這個加油不僅僅是字面上要更加努力成長的意思。還有著祝願這兩人,不要被紅阪朱音的光芒所吞噬,而是在那種環境下,依舊綻放出自己的光彩,成為讓紅阪朱音和玩家們都認可的厲害創作者。
“後輩……君……”
“你……你……”
盯著薑煜那不含有一絲雜質的由衷祝福笑容,兩位少女都感覺鼻翼有些發熱。但英梨梨似乎很快就想到了什麽,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可、可是……倫也……倫也他……還有惠……”
“啊~”薑煜了然地笑了笑,“那邊我會多上點心的,澤村你這次可一定要變成讓大家都刮目相看的神級畫師噢?”
“嗯……嗯——!”
英梨梨用力點了點頭,眼眶裡打轉的淚水終於是滑落了光潔無暇的臉龐,與此同時,那唇邊蕩開的笑容,又是那麽的耀眼。
薑煜轉頭看向了另一邊的黑長直發少女,看著那位初接觸時就讓他有些應付不來,而就算是現在快要分別了,這一點也完全沒有改變的學姐,剛想說話,便看見一個黑影猛地撲了過來。
“學……學姐?”
直到感受到胸前的柔軟觸感,還有那不停鑽入鼻尖的洗發香波的味道,薑煜才有些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打算把突然撲到他懷中的少女推開。
但察覺到了薑煜動作的詩羽,卻是雙臂一齊用力,摟得更緊,仿佛要把自己揉進他的身體裡一般。
這樣無聲的抗拒,讓薑煜隻好放棄了自己的打算,任憑對方抱住自己。
而與此同時,他還不得不面對車站裡其余人或好奇或戲謔或讚揚或感歎的視線,讓他好一陣不自在。
要說他沒有察覺到過詩羽學姐對他若有若無的好感嗎?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人就是這種膽怯的生物。既然對方都沒有明確表示,難道你還要主動去問對方“你是不是對我有意思”啥的?這是什麽霸道總裁啊?
而且……萬一呢?萬一是誤會呢?萬一是自我意識過甚呢?到時候雙方都得多尷尬?並且還要防止“溫柔的人”這一種異常常見的可能性不是?
還要加上過去一整年,薑煜都在這個熟悉而陌生的世界尋找著歸屬感,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無比忙碌而充實,沒有余力去考慮感情方面的事情。
種種原因之下,也就讓薑煜就算偶爾察覺到了誰的好意,也會下意識地歸為錯覺,一下子就拋在腦後。
大概唯一讓他怦然心動、主動萌發了相關意識的一次,就是去年修學旅行前往京都,進行聖地巡禮的時候。
不過那時候滾燙熾熱的感情,也在對方一如既往的平靜應對下,逐漸流逝。
這或許是很多人都有過的經歷——某天下午陽光正好,而他/她盯著黑板的側臉很好看,你心臟開始嗡鳴,腦子裡突然意識到對方,之後有意無意地尋求跟對方更多的接觸。
那個時候,大概連作業本放在一起,都可以讓你樂上一整天。
但往往後來,那份曾經熾熱的感情,也只有掩於唇齒,止於歲月。
且不談承受著視線洗禮的薑煜,也不論一臉呆滯地看著兩人,腦袋開始宕機,連新乾線入站都沒有反應過來的英梨梨,先說一說做出了如此大膽舉動的詩羽。
衝動嗎?
自然是一時衝動。
那後悔嗎?
這自然也是不後悔的。
她從來沒有想過做出了這種近乎於“背叛”的決定之後,還能夠跟社團裡的諸位一如既往的相處。
要知道,破壞兩個人之間的情誼很簡單:一是借錢,二是彼此的身份地位落差變大。
雖說詩羽並沒有自己高人一等的想法,但這次她和英梨梨兩人,的確是為了能夠成為更好的自己,參與了更高層次的企劃,渴望在那個業界內以及業界外的人眼中,都是恐怖威嚴如同獨裁女王一般的人物手下,飛速地成長。
從同人領域跳躍到商業領域,她們兩人不是頭一個組合。但若論及跨度如此之大的,就算是翻遍整個遊戲發展史,也算得上是頭一遭。
你說一個之前做galgame的,怎就一下子開始做RPG了呢?哪怕兩人負責的分別是劇本和原畫,都從來沒有過這種先例。
若不是紅阪朱音,恐怕就算是馬爾茲的負責人腦袋進水了,也不會找兩個從來沒有參與過商業企劃的新人來參加「寰域編年紀」的製作。
詩羽在看了那份企劃書之後,就知道自己絕對不會錯過這次機會。並且,若是這樣還能夠讓柏木英理復活並成長的話,那麽她更是甘之若飴。
所以當初她才會如此決絕,如此不留余地。
但如今,可以說是追趕目標,也可以說是心儀對象的存在,居然說他完全不在意,詩羽又怎麽能夠不激動得情難自已呢?
若這樣算是褻瀆的話,那麽便褻瀆罷!
若這樣算是敷衍的話,那麽便敷衍罷!
既然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切實的容身之所,那麽就不應該輕易地舍棄。
但是這樣的話,在旁人的眼中,會不會顯得太過貪婪了呢?
既不願放手過去的溫暖,也想要抓住光輝的未來。
如果神明當真存於此世,想必會降天罰於我身吧。
不過……
這樣就好。
緊緊抱住那個滿臉驚訝錯愕,但掙扎力道逐漸弱下來的少年。
詩羽如是想到。
……
直到廣播提示音響起了兩遍,直到新乾線開走,直到周邊看熱鬧的人群一個不剩之後,詩羽才放開了薑煜,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眼神看著他,讓他好不自在。
薑煜無視掉一旁英梨梨完全傻掉了的呆滯表情,乾咳了幾聲,若無其事般說道:“總之呢,就算到了紅阪朱音那裡,你們也一定要成為最頂尖的創作者。然後……我……我們下次會堂堂正正地再把你們兩個搶回來!”
“之後……再一起做遊戲吧?”
詩羽溫柔一笑,輕輕點頭:“好啊。”
嘛……另一邊的英梨梨還是在發傻。這一點姑且讓我們無視掉好了。
……
目送新乾線消失在遠處,薑煜揉了揉腦袋兩側,拿出了兜裡一直處於通話狀態的電話,放在耳邊。
“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呢?倫也。”
面對這一問題,電話那頭的呼吸聲一下子粗重了不少,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用有些沙啞的嗓音說道:“我可能沒辦法這麽快釋懷……但是,如果那就是詩羽學姐和英梨梨的選擇的話,我會尊重,絕不會干擾,也絕不會指手畫腳。”
“而且……會有那一天吧?所有人再次聚在一起,一同歡笑,一同吐血,一同奔向那稍顯寂寞的成功之後。”
薑煜沉默片刻,語氣低沉而吐字清晰:“會的,一定。”
朗朗青空之下,飛鳥起落,雲卷雲舒。
東京一如既往的繁忙,之前那場小小的騷動,也不過是成為少數人口中茶余飯後的談資。
世界並未因這小小的別離和誓言而改變。
世界總會因這小小的別離和誓言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