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聽教室。
薑煜大感意外地看著面前正襟危坐的倫也,揉了揉臉頰,認真地問道:“倫也你再說一次剛才的話?”
鼻梁上架著黑框眼鏡的平凡高中生,面色凝重地說道:“所以說,這是關系到社團存亡的大危機啊!”
應邀來此的黑長直發腹黑角色,聞言不由得站起身來,冷淡地說道:“明白了,那我回去了。”
“誒誒——?!”倫也發出了詫異的呼聲,“詩羽學姐你就算表現得更加關心一點,也沒有什麽問題吧?”
加藤惠有些困擾地笑了笑,捋了捋鬢邊的發絲,語氣微妙地說道:“安藝你單單只是說這種話,哪有人會明白到底要發生什麽啦?”
薑煜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攤開雙手,無奈說道:“所以,倫也你需要講得更明白點啊?這樣說誰會明白你到底是遭遇了什麽啊?還有,你以為我剛才要你重複一遍是這個意思嗎?”
“為了強調?”
“……笨蛋嗎?”
“是的吧。”
面對倫也毫不猶豫的答案,薑煜和加藤惠皆是一臉微妙的表情,淡定地進行著吐槽。
霞之丘詩羽慵懶地靠在滑門旁,手裡的文庫本半開半合,嘴角掛著玩味的笑容,一雙酒紅色的眸子,也是似乎漠不關心地瞄著一臉懵逼的倫也。
嗯,這個人向來是不願意在旁人面前過多展現自己的真實情緒的。
“誒誒誒~~”倫也雙手撓頭,一副困擾至極的模樣,“既然如此,那我就從頭開始說明吧。不過,這就有些說來話長了……”
“那就長話短說。”
薑煜嘴角輕微抽搐了兩下,當機立斷地打斷了那即將到來的喋喋不休。
倫也頗為埋怨地看了薑煜一眼,吸了一口氣,語氣沉重地說道:“英梨梨陷入瓶頸了。”
“瓶頸?”
薑煜聞言一下子愣住了,隨即頗為苦惱地皺起了眉毛。
“呵……”霞之丘詩羽走回座位坐下,語氣略帶嘲諷地說道,“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誰讓那個敗犬整天腦子裡面都想著男人呢?”
“男……男人……?”
倫也相當錯愕地看向口出驚人之語的霞之丘詩羽,而他這樣毫無做作感的行為,也同時惹來了加藤惠驚愕莫名外加意味深長的目光。
就連薑煜,也是從思考狀態中脫離出來,挑了挑眉,抿唇不語。
當然,面上雖然不說,但他在心裡,姑且還是為那位兢兢業業的社團畫師,默默哀悼了一番。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世上的少女情懷,大抵是被這十四個字給道盡了罷。
好在,倫也也沒有過多糾結這個問題,他挽起袖子,一邊朝教室內的廣播室走去,一邊說道:“總之,你們先來看看這張圖!”
片刻後,薑煜三人看著被投射到雪白的幕布上的圖片,一時之間,竟是彼此相顧無言。
那是一張凶真雙手沾滿鮮血,懷抱著助手的圖。圖片已經上好了色,依舊之前彼此的分工來看,這應該是對方直接畫好並上色完畢後,掃描進電腦裡的。
薑煜稍微跟霞詩子版本的「命運石之門」劇本對照了會兒,便明白了這是凶真回到一切伊始,打算拯救助手卻失手錯殺了對方的時候。從整體的劇情上來說,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轉折點。
當然,這並不是倫也特意把這張圖摘出來展示的原因。
原因在這張圖的質量上。
不是說它不好,問題恰恰在於——它過於好了。
好到了讓人懷疑這幅畫到底是否出自英梨梨、出自柏木英理之手。
畫師的成長,向來都不是一個一蹴而就的事。就拿薑煜上個世界頗為喜歡的畫師監督來講,對方出道伊始的繪畫風格,跟後來逐漸成名後的風格,其中存在著哪怕是外行人都能夠看出來的,顯而易見的差異。
這幅畫跟英梨梨之前的畫作,繪畫風格上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但哪怕是完全外行的加藤惠,也能夠輕易看出它確確實實變得更好了。
這種改變,若是用詞語來準確的進行形容,那便是——渾然天成。
從充滿了人為加工痕跡的精美作品,變成了不加修飾、毫無斧鑿痕跡的藝術品。
是的,藝術品。
薑煜上一次切實地在繪畫作品上感受到這個詞匯沉甸甸的份量,還是在瀏覽真白過去幾年畫出的畫作的時候。
倫也走出廣播室,看著在場另外三人的反應,絲毫不感到奇怪——他一開始看見這幅畫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表情。
但他也沒有讓這樣的表情在薑煜三人的臉上待太久,倫也扶了扶鏡框,輕咳一聲,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後,沉聲說道:“毫無疑問,這幅畫確確實實出自英梨梨之手,但問題在於——這幅畫畫出來的時間,是上周末。”
薑煜豁然抬眸,心中仿佛明白了什麽,緊盯著倫也。
霞之丘詩羽默然不語,仍舊看著投影出來的那幅畫,而加藤惠聞言則是輕咦了一聲,似乎也明白了問題的關鍵。
“而且,從上周末後,我就沒有再收到任何一張英梨梨傳過來的原畫。心裡放心不下,所以昨天就去拜訪了英梨梨家裡,然後我看見的,就是數不清的廢稿。”
“每一張,都是畫到一半就棄之不用,別說上色,就連二次描邊這種工作,也是完全沒有進行。而且,英梨梨那家夥的狀態……”
說道這裡,倫也語氣顯得猶豫了起來,似乎是在思考最為貼切的用詞。
“英梨梨她……完全不同於我們所知道的那個柏木英理。不同於,那個就算是截稿日前兩天,也能夠俯首幾案,筆走龍蛇,咬牙切齒地拿出漂亮作品的畫師。”
話音落下,室內一片寧靜。就連眉心的方寸靈台之間,似乎也能夠聆聽到昔日坐而悟道的聖賢,留下的隻言片語。
加藤惠秀眉微蹙,瞥了一眼似乎仍在思考的薑煜,以及不遠處看起來並沒有開口的意圖的霞之丘詩羽,率先提出了自己的問題:“英梨梨今天來學校了嗎?”
倫也聞言一愣,似是沒有想到加藤惠會問出這樣的問題,隨即搖了搖頭,喟然道:“沒有。現在的話……應該還是在家裡不停地趕原畫吧?不,準確點說,應該是不停地生產廢稿而已。”
“既然如此——”加藤惠點了點頭,向來古井無波的臉上,竟是浮現出了些許的擔憂,“——我們放學後去探望一下英梨梨吧?”
“加藤你想去我自然是沒有意見,不過現在當務之急卻是……”
倫也並沒有提出異議,不如說,他似乎連不知什麽時候起,那倆人開始以彼此的名字相稱呼都沒有發覺。
“呼……”從剛才起就沒有說話的薑煜,輕呼出胸腹間的一口濁氣,眉頭微皺著,低聲說道,“我建議,還是不去探望的為好。”
“誒?”
加藤惠頗為錯愕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完全沒辦法理解薑煜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倫也聞言也是一副奇怪的表情,暗忖就算上次他們兩人去英梨梨家裡的經歷算不得多美妙,也不至於在現在這樣緊急的情況下,依舊保持抗拒的態度吧?
而且,真要說的話,到英梨梨的家裡去,最尷尬的人就是他這個青梅竹馬了好吧?
倒是霞之丘詩羽,若有所思的看著薑煜。
現場四人中,唯有她和薑煜兩人算得上創作者。因此,她大概能夠理解薑煜話語中的未盡之意。
那並非對同伴的漠不關心,而是……
薑煜扭頭看向幕布上的畫作,冷靜地解釋道:“現在澤村身上發生的情況,大概可以用‘落差’這個詞來形容。”
“落差?什麽意思?阿煜你講清楚!”
倫也頗為急躁地問道,作為社團代表,也作為青梅竹馬,現在社團中唯一的畫師,工作進度竟出乎意料地陷入了泥沼,他是最為焦躁的一個。
“倫也你別急。”薑煜看著自己好友的表現,頗感好笑地搖了搖頭,暗自腹誹道“這果然才是青梅竹馬正確的打開方式嗎?”一類的話。但好在,他也沒忘了現下的正經事兒,“所謂‘落差’,套用到澤村的身上,大致上便是不知怎的掙脫了本身的桎梏,達到了更加的境界後,又很快跌落了下來。”
“這幅畫,就是澤村超越自我時的產物。不過,也正是因為曾經畫出過這樣棒的作品,再看自己過去的畫作,不免會產生一種心理上的落差。”
“‘這不是我的畫!’、‘如果是我的話,這裡會這樣……’、‘好別扭,太別扭了,為什麽畫出來是這樣?’——想來,澤村這些天,一直都是陷入這樣無意義的自我爭辯吧。”
“對於創作者來說,那種全盤否定過去的自己的行為,著實算不上好受。但同時,澤村這幅作品,也代表著她正經歷著無數畫師可遇不可求的蛻變。”
“霞之丘學姐的想法呢?”
末了,薑煜看向保持沉默的霞之丘詩羽,含笑問道。
霞之丘詩羽瞟了薑煜一眼,似笑非笑地回答道:“得益於某個策劃,我倒是在好幾個月以前,就經歷過這種自我懷疑、自我否定的階段了。”
薑煜聞言表情一僵,乾咳了兩聲,連忙帶過這個話題:“那也算不上……的吧?總、總之——!澤村現在之所以拿不出來作品,只是因為她的眼光和技術沒辦法同步而已!刻薄點說,就是只有眼光變刁,畫技卻跟不上!”
“那樣的話,也過於刻薄了吧……”
加藤惠臉上的表情重歸平淡,保持著一如既往的調調,淡定吐槽著。對於創作者來講,剛才薑煜的評價,跟“眼高手低”這個詞,相差無二。
倫也長呼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座位上,低聲說道:“什麽嘛,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
“既然如此,我非得去……不可……非……不可……”
後半句話,卻是只在唇齒間徘徊,斷斷續續地教人聽不真切。
“總感覺加藤你最近吐槽技能的經驗槽蹭蹭蹭地往上漲,是我的錯覺嗎?”
“是錯覺喲~~不過,我果然還是有點擔心,放學後去英梨梨家裡看一看好了。”
“你啊……”薑煜搖了搖頭,倒也沒有再進行製止,他自己並沒有過這樣的經歷,所以應對方法什麽的,也只是道聽途說以及想當然,談不上對與錯。
“不過,我倒是有點好奇。”加藤惠淡然的目光鎖定到了薑煜身上,“薑君對發生在英梨梨身上的情況了如指掌,是以前自己也經歷過嗎?”
話音落下,霞之丘詩羽也是頗有興趣地看了過來,還用眼神催促著薑煜快說——對於這個初一見面就驚豔了她的男生,除了一些少女心思外,她也對於對方曾有過的經歷,頗為好奇。
薑煜聞言愣住了,眼神一瞬間變得幽邃深遠,但立馬又恢復了清明。他笑著搖了搖頭,肯定道:“沒有喲。”
停頓片刻,他補充了一句:“這種特定事件,我是從來都沒有經歷過的。”
這種隻垂青於天才創作者的命運般的遭遇,上個世界,他又哪可能會有所經歷呢?
“是嗎?”
加藤惠表情淡淡點了點頭,看不出來聽到這個答應後的具體情緒表露。
霞之丘詩羽卻是仿佛聽出了剛才那句話語下的些許自嘲意味,有些詫異地看了薑煜兩眼,百思不得其解。
薑煜沒有在意兩位少女的反應,擺了擺手,視線轉移到了從剛才起便一個人在座位上低垂著頭的倫也身上,朗聲說道:“咳!關於這一點,就探討到這裡吧。現在咱們的當務之急有兩個。”
“一,等待或是幫助澤村完成蛻變,更上一層樓;二,做好澤村沒辦法在截止日期前完稿的準備。”
“關於前一點,我是沒什麽辦法。霞之丘學姐作為過來人,有什麽建議可以給出嗎?啊,還有,倫也!麻煩你確認一下遊戲母片送廠壓製的最後期限是哪天!”
倫也如夢初醒般抬起了頭,連忙掏出了手機,開始翻閱他之前寫下的日程表。霞之丘詩羽則是眯了眯酒紅色的眸子,抿唇一笑,語調清冷地說道:“還能有什麽建議?不過就是不停地掙扎,不停地翻越高山,不停地超越自我,不停地動筆,一刻都不能停歇……對於創作者來說,不是就只有這樣一條路而已嗎?”
話音落下,其余三人盡皆默然。就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向其尋求建議的薑煜,也沒料到最後會聽到這樣一番話。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天才。
他也從來沒有到達過那種拚勁兒已經沒有作用,只是看彼此的天賦的領域。
但掙扎、哭喊,乃至跌跌撞撞中摸索著前行,大概是所有人都曾經歷過的事情。
千裡奔赴一笑而過,不管不顧世人說。
所謂執著向前的創作者,在旁人眼中,大概就是這樣一群生物。
仿佛要令人窒息般的沉默在眾人間蔓延著,薑煜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艱難開口,算是勉強打破了這片沉寂:“倫也,母片送廠壓製的截止日期是多久?”
倫也眨了眨眼睛,連忙再度低頭確認了一下後,方才開口回應道:“是……下個月的15日。”
“這樣嗎?”薑煜眉頭緊鎖,喃喃自語了起來,“今天的日期是24號,也就是說,還有20左右的時間嗎?這可不太妙啊……”
“倫也!”薑煜豁然抬眸,目光炯炯地看向自己的好友,“澤村的作畫進度是到這幅畫為止對吧?”
“誒?”雖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倫也還是點了點頭,“是這樣沒錯……話說我不是每次都有把英梨梨的畫傳給阿煜你嗎?!”
“啊哈哈……”薑煜有些心虛別過了好友質問的視線,他難道會坦白因為最近發生了一系列事情,所以從上周開始他就沒怎麽關注過遊戲的進度,準備這次文化祭過後多熬幾個晚上補上嗎?
“總之!”薑煜努力擺出了一副正經的面孔,“我們要做好如果澤村沒辦法恢復,導致遊戲製作可能會趕不上的最壞打算。”
“趕不上……”馬尾辮早已變得細長的少女,表情有些奇怪的咀嚼著這幾個字眼,眼中也閃過了幾率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呵……到那個時候,就讓我好好嘲諷一下那位連截止期限都沒辦法遵循的敗犬吧!”
霞之丘詩羽臉上帶著一副不屑的表情,但話語所透露出來的些許擔憂,還有那獨屬於這個人的特殊關心方式,還是讓薑煜不由得會心一笑。
他的這位學姐啊,對於不在意的人,向來的對待方式都是“漠視”二字。而且,社團中這兩位仿佛水火不容的天才創作者之間,似乎在加入這個社團之前,就有著旁人不曾了解的聯系了。
“……那樣是不行的吧?”
忽然的,一句聞所未聞的話,從眾人意料之外的一個人選口中,傳了出來。
“……那樣是不行的吧。”
然後,說話的人抬起了頭,語氣也逐漸變得堅定,甚至濃烈。
“那樣是不行的。”
最後,擅自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加……藤……?”
薑煜眉宇之間滿是訝然,倫也同樣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就連剛才放出“狠話”的霞之丘詩羽,也是秀眉微斂,目含驚訝的看著這位突然口出驚人之語的少女。
其實上面這些話,出自在場除加藤惠以外的任何一人,都不值得驚訝——嘛,但是如果是某位腹黑學姐的話,在場諸位還是會同樣錯愕吧?——但偏偏是那位不顯山不露水,一貫保持著自己優良的隱身性能的女孩兒……
加藤惠沒有在意周圍驚訝的視線,語調認真而平穩地說道:“那樣是不行的吧——讓霞之丘學姐,英梨梨,薑君,小埋,以及安藝這幾個月來的付出一無所獲,讓這個社團一事無成。”
“啊!”薑煜長舒一口氣,撫著胸口說道,“那是當然的!就是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所以我們現在才會在這裡討論對策不是嗎?而且——”
言罷,薑煜目光灼灼地盯著面上似有情感起伏的馬尾辮少女,唇角微微揚起。
“而且——?”
沒有聽到後續的加藤惠,有些疑惑地重複了一邊句尾。
這時候,薑煜才哂然一笑,說道:“而且,加藤你剛才那句話不對吧?怎麽能把所有人都數了一遍之後,卻偏偏漏掉了你自己呢?”
撲——通——!
加藤惠張口欲言,卻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內心的防線一瞬間盡數瓦解,所有關隘全都失守。
她努力想要保持住面上的平靜,但還是難免流露出了些許小女兒姿態。那樣細微的變化,被一直在旁注視著的霞之丘詩羽盡收眼底。不過這次,這位腹黑型學姐角色,倒是沒有產生什麽多大的感情波動,除了一句已然在心底確認過、歎息過無數次的“果然是這樣啊……”。
“……主人公……?”
倫也發出了低沉而模糊的聲音,頓時惹來了薑煜探詢的目光。少年扶了扶自己的黑色鏡框,一臉興奮地說道:“我是說,阿煜你剛才那樣的話,簡直就像是JUMP上的王道漫畫主人公才會說出來啊!”
薑煜嘴角扯了扯,同時連帶著感覺自己的額頭也痛了起來,無力擺手道:“行~~行~~隨便倫也你怎麽認為吧!現在我們來討論一下關於澤村這件事的兩手準備……”
接下來的話,加藤惠並沒有聽得十分真切。在這簡短的會議結束之後,她也仍舊感覺自己的腦袋有些暈乎乎的,隻記得她被拜托了放學後去看一看英梨梨的情況。而另外的事情,似乎都交給了那位關鍵時刻總是充滿了自信的少年。
她這時候才發現,她似乎格外應付不來這種突如其來的直球。或者說,應付不來來自那位少年的直球。
哪怕對方並沒有自覺。又或者,有了些許自覺,但卻只是膽怯地待在原地,不肯前進。
但這些都沒關系。
少女相信,遲早有一天,她能夠從對方口中聽到,她想要聽到的話語。
陪伴,就是最為長情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