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惠看著陷入莫名情緒當中的薑煜,露出了一個溫婉而無奈的笑容,雙手背在身後,緩緩在原地轉了一圈,同時默默將四周的景致納入眼簾。
她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有些不明白。
她不理解他為何會對這裡如此執著,但轉念一想,大概所有創作者所謂的取材,都是這樣沒道理的東西。
會因為什麽景色勾起思緒,會因為什麽東西引發聯想,會因為什麽存在而心潮澎湃……這些本來就是連當事人自己也沒辦法去控制、去掌握的東西。
但其中也有著共通的東西,或者說共通的情緒。
無論是脾性如何的創作者,無論是什麽領域的創作者,當自己心滿意足的那一刻,臉上所表露出來的天真表情,周身所彌漫繚繞的安心愉快,都是無法作假、無法忽視的東西。
加藤惠抿了抿唇,似乎有些明白她為什麽會願意待在那個社團裡了。
因為,那裡面無論是誰,本質上來說,都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創作者不是嗎?
一念至此,少女不由得露出了一抹淺笑,淡雅如蓮,寧靜若竹,雙眼也隨之眯了起來。而她腦後的馬尾辮,不知是跟響應著身體的律動,還是跟隨著山風的腳步,也開始輕輕搖晃。
在竹林間開辟出一條道路的,是一片片跟竹林同色的籬笆。籬笆的底下,有著連綿不盡的白色燈籠。到了晚上,電源便會接通,燈籠自然則會點亮這片竹林。白中帶青的竹林與暖色系的燈籠彼此襯托,定能讓這條竹林到更加美麗、更加璀璨。
清風、明月、竹林、燈籠。
再加上一對漫步在其中,表情羞怯而內心歡喜的少年少女。
想必,世間沒有比這更加美妙的畫面。
由於行程的安排,薑煜和加藤惠兩人,自然不可能在這裡待到晚上,也就無緣得見那美麗至極的一幕。一想到這裡,薑煜心中不禁產生了些許遺憾,也便從那寧靜喜樂的狀態中退了出來。
他扭過頭,看向加藤惠,唇邊帶著淡淡的笑容,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
然後,他便看見了蕩漾在少女唇邊的淡淡清淺笑意,看見了蕩漾在少女臉上的寧靜喜樂,看見了蕩漾在少女腦後的馬尾辮。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確認那到底是虛幻還是真實。然後他用力揉了揉臉,想著如果這是夢境的話,那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最後他擰了擰手臂,發現這果然不是虛幻,也不是夢境。他的面前,的的確確地存在著那樣一位陪著他在京都東奔西走,最後來到這片意義非凡的竹林的少女。
薑煜心中猛然悸動了一下,那感覺來得快且猛,差點讓他喘不過氣來。於是,他張開,想要把那份悸動述諸語言。但看著眼前少女那張熟悉的臉,他忽然又覺得所有的語言,都變得有些蒼白無力。
他仔細地用目光拂過少女的臉頰,從眉眼到唇角,從左耳到右耳,然後,他發現了一個很重要的事實。
一個,或許他之前都無意識間忽略了的事實。
聯想到今天上午,對方那句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的話語,他神色動容,嘴唇微微顫動,最後,那滿腔的悸動,化作了一聲極輕極淡的歎息。
只是再輕再淡的歎息,在此時此刻靜謐的氛圍中,也變得如同春雷一般,轟然炸響。
加藤惠睜開雙眼,略顯疑惑地看了過來。
薑煜擺手,微笑,低頭。
然後,在心中默默念道:原來,她真是一個很好看的女孩子。
所謂“好看”,自然就是可以好好看。
他喜歡好看的女孩子。
因此,他或許也有一點喜歡她。
……
之後,兩人順著竹林道走了一個來回,這趟嵐山之旅,也便正式宣告結束。
返程的路上,薑煜倒也沒有像是記憶裡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般,表現得面紅耳赤、手足無措。雖說無論是上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他都沒有過什麽堪稱轟轟烈烈的感情經歷,但長年的生活,早已讓他習慣了沉默,習慣了灑脫——至少,能夠裝作灑脫。
他也不是絲毫無感,只是對於那忽然而至的情感,在心間終究還是存在著幾分疑慮。又或者說,他並不認為現在的他,有資格、有能力,去學著那些所謂“現充”的高中生,每天沉浸在談情說愛間,碌碌終日。
無論是出於夢想還是責任,他都有更為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努力。
輕是第一步,那幾個獨立免費遊戲是第二步,今年冬COMI上要推出的galgame,同樣屬於第二步,只是步子邁得更小了些,圈子也更窄了些,當然,也更穩健了些。
也不知是從哪個遊戲,又或者哪個故事裡得來的愛情觀。他想起昔日曾認真考慮過跟某個眉眼逐漸模糊的女孩子的將來的自己,露出了略顯嘲諷的笑容。
一生一念,一念一人,何其幸運?
不用這麽文縐縐的話,說出來便是:
一生隻談一場戀愛,一談就是一輩子的,你得有多幸運?
他不認為自己有這麽幸運。
但他至少要努力,讓自己朝那無比幸運的道路靠近。
同樣的,他也需要時間,去更加看清楚自己的內心。
看清楚自己是否足夠喜歡那個女孩兒,看清楚那個女孩兒是否也會喜歡他。
加藤惠看著從下山的途中,便一直沉默不語的薑煜,秀眉輕蹙,明明心中或許稍微有些好奇、有些擔心,但語氣卻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平淡,輕聲問道:“怎麽了?”
薑煜聞言從沉思中驚醒,下意識地避開了少女的視線,撓了撓脖子,打著哈哈道:“或許是稍微有點累了吧?”
行雲流水般做完這一切後,薑煜才恍然發覺自己到底是做了些什麽。對於之前還標榜著內心平靜無波的自己,不由得稍微有些鄙視。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吧?是吧?
加藤惠自然聽出了薑煜語氣中的敷衍之意,只是素來不愛刨根問底,同時也十分善解人意的少女,當然也不會不識趣地追問下去。
至少,在她心情沒有變壞之前,不會不識趣地追問旁人的秘密。
大概是在想著這一路取材收獲的東西吧?
腦海裡浮現出對方之前在竹林間那副平靜喜樂的模樣,加藤惠在心中,默默做出了這樣的推論。
……
電車一路顛簸,兩人終於是回到了市區中。一天登了兩次山的兩人,雖說都不是什麽弱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的five,但終究是有些疲憊。因此在車站附近的商場買好了各自的伴手禮後,兩人便再度坐上電車,前往今晚下榻的旅館。
無論是什麽旅行,最後一天的晚上,終究是顯得有些特別。
老師們聚在一起小酌幾杯,學生們倒是沒有太多特別的情緒,依舊圍成幾團打著麻將,只是話語比起前兩天,稍微多了一些。
但這樣的場景,也仍然讓薑煜沒辦法習慣。因此他只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裡,默默用手機的備忘錄,記錄著一路旅行的見聞。
只是不知出於何種心理,他並沒有在最後一天的旅程中,寫上加藤惠的名字。單看那旅行日志的話,就好似他是一個人參拜了伏見稻荷大社,看了全國乃至全世界聞名的千本鳥居,然後又一個人去了嵐山,去見識了那條興許已經見證了無數對有情人的悲歡離合,並且從今往後也會一直見證下去的竹林道。
有些事物,有些心情,無法述諸筆端,但那並不代表不存在。
至少,他永遠都會記得,在竹影斑駁中,在漫山遍野的細碎沙沙聲中,他重新認識了一個相識已久的女孩子,並且認為對方很好看。
再如何喧鬧的場景,再如何喧囂的宴席,最終也都會笙歌散盡,遊人盡去。
夜晚的旅館,在微醺的老師們的督促下,沒有了麻將吵鬧的聲音,只剩下同一個房間裡的同伴們,輕聲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題。
那或者是星辰大海,也或者是癡愚蠢話,但也或者,只是少女間的呢喃細語。
夜正長。
高懸於空中的明月,一如萬古之前,散發著柔和的清光。
照耀著這世間萬物。
……
站在京都車站的屋頂,可以飽覽這裡的市景。近代建築和神社佛閣交雜,市井小民的生活藏於其中。雖然近千年以來,這座城市從未改變,但它的面貌卻日日不同。
既有千年王城的名號,每天又不斷改變。
不過,眾人之所以讚揚京都,其實在於它不變的一面。人們喜愛這裡,正是因為這裡的根源和本質長期維持不變。
這不禁讓薑煜聯想到了那座六朝古都,然後聯想到了那座紅旗飄揚下的城市,之後又聯想到了那座曾為古時候最強大兩個漢人王朝設為首都的城市,最後思緒又飄回到了這裡。
無論對日本這個國家抱有怎樣的感情,都無法否認對方在傳統文化以及建築的保護上,的確是有著無與倫比的態度以及熱情。
好在,薑煜在這個世界的故國,免遭了近現代的戰火,傳統文化以及古建築的保存,比之京都也不多承讓,更遑論跟他記憶中的模樣進行比較。
周六的清晨,修學旅行的最後一天。在等待搭乘新乾線前的短暫時間,薑煜沒有選擇去逛紀念品店,而是登上了這裡,極目遠眺,將整座京都的風貌,映入眼簾,而後刻在腦海之中。
而就在他有些愜意地眺望著遠處的時候,身旁響起的熟悉嗓音,不由得讓他在心底發出了一聲歎息。
“真虧阿煜你知道這種地方誒?到底是怎麽找到啊?還是說是別人告訴你的?”
倫也饒有興趣地在車站的屋頂來回走著,一臉驚歎的模樣。
薑煜嘴角扯了扯,輕呼出一口氣,沒有在言語上進行回答,而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那意思很明確,多看書,多思考,你也會汗我一樣。
倫也見狀聳了聳肩,已然習慣了自己好友偶爾會展露出來的這副高冷神色,因此絲毫沒有沮喪或者憤怒的情緒。他看著四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後從隨身的背包裡掏出了第一天薑煜曾看到過的那個相機,左一下右一下地拍攝了起來。
薑煜挑了挑眉,有些好奇地問道:“這些照片,澤村她怎麽說,還真能有幫助?”
他並不是畫師,但站在創作者的角度上來講,就算通過照片看再多美麗的風景,也不見得比親自去一個地方走一趟,收獲來得更大。
在這個角度上,他想,無論是畫師,還是作家,又或者遊戲製作人,都是一樣的。
因此,他從頭一天,便對於倫也的照片究竟能夠起到多少作用,持一個比較悲觀的態度。但又不好打擊了自己好友的積極性,並且英梨梨終究是因為他提出的企劃沒辦法參加修學旅行,各方考量之下,薑煜也就沒有說出什麽打擊倫也的話。
但這並不代表著他不能旁敲側擊,了解一下具體的情況,以及那兩人之間的進度。
嗯,進度自然不是遊戲進度。幾個月相處下來,他對於英梨梨的繪畫速度,自然也有了一個印象,因此對於對方在修學旅行這幾天,能夠拿出多少張原畫,心中大概還是有個數的。
倫也聞言停止了拍攝,轉過頭笑著說道:“哪有可能現在就給英梨梨看到了啊~這種事情,當然是要回去之後再一股腦地全部給對方,更為爽快啦!”
薑煜表情微變,訝然道:“這麽說,你這幾天都沒有跟澤村聊天嗎?”
“如果沒有工作,英梨梨哪裡會主動跟我聊天啊?”倫也擺了擺手,一副‘你在說些什麽’的表情,“說到底,我跟她現在都還沒有和好誒?能夠在社團裡共事,便已然很不錯了。”
聽到這裡,薑煜沒忍住吐槽了一句:“那你還一開始就把她扯了進來。”
倫也撓了撓腦袋,有些尷尬地說道:“沒辦法,誰叫我認識的唯一一個能夠拜托的畫師就是她了啊?”
薑煜聞言不禁沉默,隨後看著自己好友的眼睛,認真地問道:“這句話你沒在澤村面前說過吧?”
倫也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含糊道:“大概……吧?”
“最好沒有。”薑煜搖了搖頭,眼神逐漸變得有些憐憫了起來,“回去之後……你自求多福吧。”
“???”
倫也一臉迷惑,完全不明白薑煜到底在說些什麽。好在他是個灑脫的性子,想不明白的事情便扔在一邊, 乾脆不想。
“對了。”倫也一副突然想起了什麽的樣子,拍了拍自己好友的肩膀,問道,“最近似乎突然有個遊戲火了起來,阿煜你知道嗎?”
薑煜這幾天都沒怎麽關注網絡上的事情,因此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倫也撓了撓腦袋,拿出手機翻找了起來,片刻後,他將自己博客的留言板打開,放在薑煜的眼前。
薑煜定睛看去,其中大部分的留言,都是關於希望TAKI出一期某個遊戲攻略的請求。並且對於那個遊戲,眾人的看法也各不相同。有人覺得那是真真正正的神作,也有人覺得是製作者嘩眾取寵的作品。
但無論如何,有一個是能夠肯定的——那就是那個遊戲在網絡已然有了一定的熱度,甚至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薑煜的嘴角不禁翹了起來,嘿然一笑。
因為那個遊戲叫作「Origin」,出自「白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