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子桓以前也沒死過,經驗還是不足。
他從來也沒想到原來神魂被剝離肉體時會是這麽的疼。
當咒怨的陰影籠罩過來時,他隻感覺靈魂深處一陣撕裂的疼痛,就像被生生撕下一塊皮肉,只是程度更是百倍。
當疼痛逐步褪去,就只剩下了黑暗和空洞。
在凝重得猶如實質的黑暗中,沒有方向,沒有感知,殘缺,空蕩,虛無。
他能看到不知距離的某處有一個光的世界,與他所處的黑暗之間有一層薄膜,相互隔開。
那是生者的世界,那裡有面色死灰的他的屍體,有守在木塔邊昂首戒備的血色紙鶴,有閣樓角落裡正在蛛網裡垂死掙扎的飛蛾,有院子中抽出新芽隨風輕擺的綠竹。
是的,他能夠“看”到房子范圍內的一切。
他不僅僅再是齊子桓,同時也是村上柑菜,是綠川真奈美,是佐伯剛雄,是川又伽椰子……
他已經是咒怨的一部分。
一股強烈的恨意如潮水般撲來,他感受了一次次死亡,下顎被強行撕下,肚子被利刃剖開,頸脖被麻繩勒到窒息,自己挖下胸間的一塊血肉……
每一次的傷害,那猛烈的恐怖與恐怖,都讓他更加嫉妒、仇視、憎恨那個生者的世界。
不單單是怨恨伽椰子和剛雄,還對更多的人仇恨、厭惡……小學時給他取外號的同學,中學時無視他存在的女老師,在店裡講價未遂口吐汙言的顧客,從小拋下他轉身離去的父親,病房裡冷言諷刺的羅小惠……還有超市裡微笑收銀的女孩,在餐廳燭光下深情相視的情侶,太陽下看著孩子玩耍的父親,學校門口散學湧出的學生……
無論認識或者不認識,他憎恨除自己以外的,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
血色紙鶴頭歪著,凝視著房間某個空處,仿佛感受到寂靜的空氣中傳來了一絲掙扎和躁動。
它焦急地撲騰蹦跳,仰頭高鳴卻發不出聲音。
直到看到木塔頂部昆侖鏡,它想起了齊子桓在臨死之前特地將這面鏡子擦了擦,鏡子現在清楚明亮,可映出的並不是這個房間,而像是某個未知的空間。
它扇動翅膀,懸浮在半空,拚命用尖利小嘴啄擊著鏡面。
鏡面沒有一點劃傷,也毫無動靜。
它懸停一陣,掉頭朝後,直到了八個紙人把守的陣法邊緣,才轉身疾衝,如導彈般射向昆侖鏡。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空氣裡仿佛有無形的波浪隨著聲音的擴散而傳開。
血色的紙鶴墜落摔在地上,紙做的脖頸和一邊翅膀已經完全折斷,扭曲著垂下。
砰!
齊子桓在黑暗中沒有聽覺,但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這個聲音,神魂中一絲清明回歸,像是在仇恨的狂暴風浪中伸手抓住了一根浮木。
他突然想起了,在那邊世界還有一絲神魂在忍痛哀鳴,等著他回去。
他不是伽椰子或者其它人,他就是他,他只是他——一個玩著店鋪經營單機遊戲的小鎮青年齊子桓。
他要回去,就必須要找出這些恨意的源頭。
殺了伽椰子。
若有懂得道法的人碰巧在附近,就會看到房子中的黑氣在不安的翻卷,似乎內部正在撕扯攪動。
……
伽椰子看著居酒屋中喧鬧熱情的場景,默默地喝著面前的濃茶。
這是她進入大學後第一次全班聯誼聚會,雖然並沒有想過要和哪個同學拉近關系,
可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所以還是出席了。 伽椰子從來不喝酒,不過這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舉杯走到她身邊對她說:“伽椰子,我們來喝一杯吧。”
自幼兒園開始,無論身在多麽熱鬧的環境中,她永遠是孤獨的那一個人,沒有人跟她玩,一次也沒有。
陪伴在她身邊的只有一隻名叫“小黑”的貓。
聯誼會已經接近尾聲,許多人已經喝醉,突然衝出門去嘔吐得七葷八素。伽椰子因為喝了一晚上的濃茶,肚子漲漲的,也起身去上洗手間。
剛從洗手間出來,就看見一個班上的男生蹲在門口的過道上,應該是剛在廁所吐過,嘴巴附近還有洗漱過的水漬。
他好像叫做小林俊介。
伽椰子看他蹲在那裡,很難受的樣子,突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衝動,驅使她走到男生面前,默默地將口袋裡的手帕遞了過去。
小林抬起頭,有些害羞地笑了笑,用酒後充血的眼睛看著她,小聲說道:“謝謝你,川又小姐。”
伽椰子呆住了。
小林他怎麽會記得我的名字,明明才開學一周而已。
“川又小姐,你穿白色衣服很好看。”小林用乾淨的手帕擦著嘴,可能覺得有些尷尬, 抬頭又喚出了伽椰子的名字。
伽椰子的心跳開始加速,她感覺自己就在這一刹那,已經愛上了眼前這個叫小林的男生。
直到他起身走回屋內,伽椰子還呆在過道,仔細體會著心中從未有過的情感,不想再回到嘈雜的人群中。
突然,轉角有個男人走來,有些瘦,她並不認識。
男人走伽椰子面前停住,眼睛定定地看著她說道:“愛上他了?”
男人的聲音像是有種魔力,直接將她心中最隱晦的秘密說了出來,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伽椰子很慌,可嘴裡卻不由自主地回答:“嗯,我喜歡他。”
“你知道愛情是什麽樣的麽?”男人聲音很空洞,莫名其妙地說著。
伽椰子有些迷茫地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如果一個人突然感受到一股熱流湧來,讓人整顆心都暖烘烘的,臉頰發熱,頭暈目眩。這就叫愛情。”男人感慨道,突然話鋒一轉,“可是有些人啊,心裡已經埋藏了太多的怨恨,雖然還在跳動,但再也熱乎不起來,永遠是冰涼的。”
伽椰子看見男人的右手舉起,手掌竟然變成了黑色的陰影。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要回去了。”她害怕得往後退。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以為你陷入愛情了。”男人的右手陰影深深插入了她的左胸,“但其實,你不配。”
伽椰子絕望地看到他掏出了一顆暗紅色的還在跳動的心臟,她的心臟。
男人笑了,將心臟伸到她面前。
“你看嘛,果然是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