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那場決定青州歸屬的戰爭中,被徹底擊潰,逃出青州的不光是臧洪,還有最後一支堅持戰鬥的青州黃巾軍,還有他們的渠帥管亥。
管亥在戰爭中失去了忠誠的部下,失去了摯愛的妻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女兒不停地逃亡,逃出青州,前往兗州或是其他地區隱姓埋名討生活。
誰曾想兗州也迅速陷入了戰亂和災荒,在饑餓和恐懼的驅使下,西部的百姓湧入荊州、東部的百姓則是蜂擁前往青州和徐州。
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往徐州走了,聽說東海那邊有專門運送流民去海外遼東的船隻,逃到誰都不認識自己的地方,應該能給女兒一個安定成長的機會吧。
懷著這樣的心思,管亥混入災民隊伍之中,他拆散發髻,用披散的長發遮住因常年戴著黃色頭巾,與面色有明顯差異的額頭,沿途謹言慎行,但求不引人注目,誰知道還是被眼尖的人認了出來,還招來了孫觀這個煞星。
“管渠帥,你在青州縱橫多年,死在黃巾軍刀下的黎民百姓數不勝數,其中也不乏這樣想要保護家人的吧。”孫觀眼神複雜地看著那個由於恐懼和絕望,已經開始發出嗚咽聲的小女孩,“那些時候,你是如何做的?”
“你不也是一樣?泰山賊的惡名可比黃巾軍要差多了。”管亥語氣生冷地答道,然後跨前一步,將女兒拉回自己身邊,指著不遠處的粥棚低聲說道:“好孩子,去那裡再討一碗粥喝。”
但七八歲的孩童哪是那麽容易騙的,小女孩想都不想就死死抱住管亥的胳膊,放聲號哭起來,間雜著含混不清的話語。
被女兒這麽一鬧,管亥連殊死一搏,帶兩條人命一起去陰間的鬥志都沒了,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忍住幾欲奪眶而出的熱淚,抬頭沉聲說道:“管某的腦袋價值百金,如果束手就擒,送孫將軍一份功勞,可否換我女兒一條活路?”
孫觀搖搖頭,“懸賞百金那是臧子源說的,如今他也不知逃到了何處,劉使君又從來不用首級論功,這錢我們是掙不到的,再說活路,就算放令愛走了,她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沒了父親,又能活多久?”
聽孫觀這樣一說,管亥眼中僅剩的光芒也黯淡下去,用另一條胳膊輕輕摟住女兒,將她小小的身子緊緊貼在自己胸膛,似乎是要讓彼此感受到來自人世的最後的溫暖。
“真讓人頭疼。”孫觀苦惱地歎了口氣,他當年雖然惡名昭著,但從來不對老弱婦孺下手,更做不出在孩童面前殺死父母的事,跟臧霸在徐州任職,又投入劉備麾下之後,更是悔恨當年的荒唐行徑,轉而學著幽州軍一乾將領,開始捐出一部分俸祿給育嬰堂,做起了行善積德的事情。
如今他家有賢妻,兒女雙全,心腸變得更加軟了,根本見不得這種生離死別,之前興衝衝趕來之時積攢的衝天鬥志,此時也全部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管亥,孫某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束手就縛,我就留你一條性命,交給劉使君去決定生死,如何?”孫觀思索片刻,最終還是決定把這個難題交給更上一級,反正他不缺錢,更不缺這種絕對優勢下得來的“功勞”。
“如此也好,給我一根繩索。”管亥精神一振,連忙應下了這個提議,不管怎麽說,他是絕對不希望女兒眼睜睜看著自己血濺三尺,更不希望女兒落得孤苦無依,曝屍荒野的下場。
“不必了,帶著個孩子,就是想跑也跑不掉。”孫觀淡淡說道,然後轉頭望向遠處的流民人群,以及聚在一團的兗州軍士卒,
對他們高聲喊叫起來,“歇息夠了嗎?繼續走吧,再有兩天就到琅琊了。”遠處的人們如蒙大赦,連忙相互攙扶,再度踏上旅途,管亥見女兒哭得有些脫力,便費力地抱起她,咬牙跟上隊伍的尾巴,然而所有人都像是躲避瘟疫一般,拚命地拉開與他的距離,好幾個老人還因為走得慌張摔了跟頭。
見到這般情景,孫觀又從粥棚那邊調來兩三輛空馬車,載上流民隊伍中的老弱婦孺,讓他們輪換著乘車歇息。
管亥本想將女兒也放上馬車,卻又擔心嚇到別人,正在猶豫之際,孫觀那邊遙遙招呼一聲, 他轉頭望去,卻見那名惡名昭著的匪首跳下戰馬,示意自己把女兒放到他的馬背上。
就這樣,孫觀讓部下牽馬,馬背上坐著小小的女孩,他自己則是與管亥保持著丈許距離,一左一右地並排而行。
“將軍之恩,管某銘記在心,只是不知為何如此厚待。”走了一陣,管亥終於忍不住心中疑惑,開口詢問起來。
“別誤會,只是覺得你這樣的人罪惡深重,光是一刀砍死太便宜你,不如交給使君處置,就算當個挖渠修路的苦役,也算是贖罪了。”孫觀大咧咧地答道,然後抬了抬下巴,“要謝就謝你女兒,你這條命是她保下的。”
管亥沉默片刻,忽然失笑起來,“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孫仲台居然是個善人。”
“我以前和你們差不多,都是賊皮披得久了就習慣了,都忘記了自己還是個人,直到成了家,有了安穩的生活,又被劉使君指點了幾次才幡然悔悟。”孫觀有些感慨說道:“如今我穿上盔甲就是大漢兵卒、上了戰場就是殺人魔王、可是回到家中我還是個丈夫和父親,還是個扶危濟困的大漢子民,這麽多身份糅合在一起才是我孫觀,才是個完整的人,你說對不對?”
“聽不太懂,卻好像很有道理。”管亥老臉一紅。
“這也難怪,你統領數十萬黃巾軍,每一天都殫精竭慮想著怎麽活下去,怎麽會有閑暇來思考這些?”孫觀笑了笑,“我當初也聽不懂,想不明白,後來生活安穩了,活著活著就突然明白了。”
管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劉使君倒是個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