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輕拂,卷起一片落葉;曙光將至,灑落斑駁光影。
在適才鮮於伯玉發泄般的吼叫聲中,這處鐫刻著歲月痕跡的平台上迎來了片刻的安靜。
“作為大夏子民,來書院潛伏我責無旁貸,若我死了也無怨無悔。”急劇的情緒起伏過後,鮮於伯玉眉宇間隱現出幾分惆悵和苦澀,半似落寞,半似放棄的平靜出聲。
“無怨無悔?”
不知何時,伴隨著一陣嗡嗡聲,在那平台外雲霧飄渺不知幾千仞深淺的懸崖絕壁處,有一頭髮花白的老者飄然而上,然後,就那般奇跡似的滯留在半空中並未踏足石台,在他足下的雲霧之中朦朧中有一木鳥振翅。
布帶綁腿麻衣著身,面色滄桑溝壑縱橫,手指骨節粗大隱有老繭,雖然來人的穿著極其隨意,極其破舊,但是鮮於伯玉還是認了出來,他的喉頭一動,不知怎的好似被什麽堵住了嗓子,語聲乾澀:“先生,你……也來了。”
來人是教授他天工秘術二十年的老師,是天工館教諭金陵子。
“你說無怨無悔?十年前,我教你點星陣圖四象陣法是讓你維護青龍大陣所用,你也從未讓我失望,十年來運轉如常從未出過紕漏,是也不是?”
“是。”
“你知道點星陣圖和四象陣法非天工館教諭及書院山長不得授,我傳你陣圖陣法,你可知道我的用意?”
“知道。”
“你向來好學,我所教授不提也罷,秦教諭曾教你微雕秘術、金教諭曾教你九韶定理、藍教諭曾授你芝蘭草經、馮副山長也器重你曾讓你遍覽藏書閣,這是也不是?”
“是。”
“十余年中,書院學子待你為師長,你是否也曾視元一學子為弟子?”
“是。”
……
天色漸明,山下隱隱傳來救護和清理雜物的嘈雜聲,九秦後山的此處則是曾為師徒的兩人一問一答。
“爾彷徨時書院師長為你指路、爾困惑時書院師長為你解惑、爾突破時書院師生為你慶賀,書院與你有恩,是也不是!”
“是。”
“那為什麽你還破壞書院陣法,偷盜書院神書?!你可知道有多少曾經視你如兄如父的學子因你而身受重傷,因你而險些喪命!”
“是,這些都沒錯……”
中年儒生鮮於伯玉喃喃出聲,隨之手臂滑落無力垂落在身側,剛好蓋住了那標識書院天工館教習的金絲紋繡,“可,我是大夏子民,是大夏曾經的天眷之子!
——山長、先生,出手吧!我也不會留手的!”
終於說出了那最終代表著決裂,代表著絕無轉圜之地話,中年儒生,曾經的元一書院天工館最有前途的教習於伯玉,現在的夏國雄庫魯、神藏天鷲所眷顧的鮮於伯玉仿佛松了口氣。
那些天工館的神書若是能傳到大夏,等神書所載的大壩水渠水車等建造起來,想必今後的高原也能如宋國江南吧;那呼風喚雨,聚土成山之術,若是有人能修習成功,想來再也不會有乾旱和洪災了吧……
只是,這間草廬中的道經原本,自己此生無緣得見了。
偽裝了那麽多年,他早已經不知道哪張面具是於伯玉的,哪張面具是鮮於伯玉的,究竟人前的自己是自己還是夜深人靜時的自己是自己呢,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
“殺!”
一道黑色閃電從巨石處激射而出,劍芒破空九丈距離不過須臾之地!
禦劍乘風來,除魔天地間!那是秦教諭背後烏沉沉的鐵劍。
鮮於伯玉身形一動不動,就這般任由鐵劍凌空穿心,但聽喀喇一聲,黑袍下的身軀四分五裂成幾塊替魂木,這是天工館魂木傀儡術!
下一刻一道黑影突兀的出現在了草廬中央的石桌前,那身影正欲再向前奔襲時,卻見一個肩抗短鋤、老農模樣的麻衣老者悄然出現在身前。
黑影一滯凌空折射極難的躲過一枚飄忽的銅板,但隨後破空聲無算仿佛來自四面八方,就在黑影變無可變之際,刷的一聲從他袖口中滑落出一柄瞬間打開的大黑傘,頃刻蜷曲身體隱與其中,很是狼狽的擋住了剩余十幾枚躲無可躲的銅錢。
砰砰砰一連十幾響如中敗革。
悶哼一聲,黑影落地噴出一口鮮血,擋住了銅錢但擋不住由九章算經和大衍數術加持的威力。
九章算經算無遺策,大衍數術料敵先機、金玉勒精研日久幾近融會貫通的陶朱台功法又豈是鮮於伯玉一個教習能躲得了的!
黑色大傘並無破損,這是天工館符兵天機傘,自十年前便由鮮於伯玉掌管。
秦川景、金玉勒、金陵子和馮副山長的身形位置並無變化,剛才動的只是秦教諭背後的鐵劍和金玉勒囊中的銅板。僅僅如此便讓十八教習中素來以機變無雙修為精深著稱的中年儒生逃無可逃。
“熊熊梵光,焚我殘軀,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沉重沙啞的吟誦聲響起,大黑傘外顯現出卍字金光,這是大夏淨土禪宗的坐忘輪回經。
“坐忘輪回經,情報上果然沒錯,時至於此,你終於還是使出了本命功法。”金玉勒負在身後的手中跳動著十幾枚正在輪舞的銅板。
“……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
梵唱聲響,金光燦燦大作,混合著初升的旭日,顯得格外耀眼。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忽然金光暴漲星耀閃爍!
下一刻——此地空余大黑傘。
仿佛是料到了會發生何事,秦教諭和金玉勒都沒有出手,在他們的目光所聚之處,那石台之外深澗之上的縹緲白雲處,適才的那道黑影跪伏與蒼頭老者身前。
鮮血淋漓,灑落在坐下木鳥上,再滴落到不可見底的深谷中,鮮於伯玉身上一柄九秦紫竹長槍穿胸而過,九秦紫竹遮掩元氣真靈,刺入體內無法聚靈修複。
這是金陵子所乘天機神鸞上自動防衛的武器, 天機神鸞的建造鮮於伯玉也曾參與。
“先生,請替我對師兄師弟和學子們說聲對不起。”
傷口無法愈合,鮮血汩汩而出,鮮於伯玉精神恍惚離體,“先生,今歲高原又是大旱,又死了許多族人……”
“箜篌師妹,對不起,二十年前那次大夏東進,我也在軍中,不過我沒有殺人……”
“好天不公……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阿娘——”
在這生命中的最後一刻,不知道這個曾經的大夏天眷之子究竟看到了什麽,在他的雙眸中最後的金光一閃,隨即便永遠的熄滅。
山澗中的氣流上升,風兒驟起,鮮於伯玉的身子隨風一歪向後緩緩滑落,直至滑出紫竹槍,直至墜入神鸞下的萬丈深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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