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去外面安撫一下病人家屬的情緒。”
“好的,主任。”
“安撫好了?”
“不是,主任,手術室外面並沒有病人家屬。”
“病人家屬還沒通知到位麽?”
“應該是通知了的,但…………”
“行了,你去催一下血庫,快點。”
“好。”
很多時候,搶救過程更像是馬拉松式的賽跑,比拚的是雙方的耐力。
人的身體真的是一個很脆弱的東西,沒有人能比醫生更清楚,看似被各種文藝作品賦予了太多超層次意義和象征的“人”,
到底有多麽的柔嫩。
而醫生這個職業,不光是需要來自外界的讚美,有時候還需要時不時地自己給自己鼓鼓勁,感動一下自己,否則真的很難支撐得下來。
病人還在堅持,你就不能放棄,當該做的都做了之後,往往剩下的,是一種類似運動員和訓練員之間的陪伴。
彼此之間,都是一種折磨。
如果能最後跑過終點,那皆大歡喜;
但事實,在這裡,開始的賽跑,大部分時候,你都無法看見終點的影子。
同一件事失敗了太多次之後,還得繼續元氣滿滿地參與下一次很大概率的“失敗”,這不是折磨,又是什麽?
王主任示意身邊的護士給自己擦汗,老實說,他的眼睛已經有些發暈了。
這倒不是上了年紀的原因,這個世界上分兩種男人,一個是絕不服老的男人,另一種則是嘴上說自己老了但也只是嘴上說說的男人。
尤其是對於王主任來說,為了響應國家號召,他的妻子已經成功懷上了二胎。
雖然連王主任本人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樣的力量支撐著病人一直都還在堅持著,
但他心裡至少有一個準則;
作為醫生,在工作時,你可以選擇放棄,但放棄的前提是,你必須在病人本人以及病人家屬先放棄的前提條件下,你才有資格去選擇放棄。
這條準則看似有些難以理解,也很冰冷,但已經是難能可貴的余溫了。
口罩青年穿著病號服來到了手術門口,推開了手術室的門。
裡面的醫生護士們還在繼續著自己的工作,仿佛誰都沒有看見他的出現。
口罩青年走到了手術台邊,
看著周圍的忙碌景象。
他的大部分表情,一直都習慣於隱藏在類似口罩和面具這類的遮擋物後面,但他的眼神裡,一直都是古井無波。
這種平靜,不是小橋流水人家的平和,更像是大地蒼茫一片的淡漠。
“其實,你沒必要一直硬撐著的。”
口罩青年開口說話了。
雖然,手術台上躺著的這位,這會兒,還沒能力回應。
但心電圖以及各種儀器的指標可以清晰地看見,他還在為自己的“活著”,不遺余力。
哪怕,
這種活著,
只是單方面地承受著凡人的痛苦。
“人們的目光,總是短淺的,膚淺的,片面的……”
“就如同在日常生活中,手和腳擦破皮了,過陣子,也就複原了;
感冒了,休息幾天,吃點藥,過陣子也就複原了;
人們往往會因此麻醉自己,覺得似乎任何的事情都可以複原,
這,
就是人的感知。”
“但這是假的,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真正的複原如初。”
口罩青年低頭,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傷者。
當你變成凡人時,
你的苦難,你的感知,
也將和凡人無異。
這個手下,宛若車禍發生時,正扛著失控大卡車防止其繼續滑行的擋板。
他不敢撒手,因為自己的主人,沒有下達遊戲結束的命令。
他在為自己的主人爭取著時間,且為此承受著恐怖的折磨和苦難;
哪怕自己的主人只是站在他的身後,
做著一些看似沒有多少意義的事情,
比如,
看風景和思考人生。
“你說,從我和他第一天開始下棋時,你就察覺到不對了。”
“其實,從你那天下了公交車去救出了車禍的他們時,我就已經發現了。”
“你說,一千年前,我帶著你第一次離開佛界,來到地獄,見到他,他曾走到你的面前,你怕了。”
“其實,那一次,我也怕了。”
“你說,千年以來,地獄之中一直傳言他以敗家之名丟掉了祖宗留下的基業。”
“其實,我也曾一度迷茫,認為,似乎真的就是這樣。”
口罩青年緩緩閉上了眼,
周圍,
開始蕩漾出淡淡祥和的梵音。
手術室裡,正在辛苦進行著搶救工作的醫護人員們,莫名地,感到自己的內心一片祥和,仿佛先前的焦躁和疲憊頃刻間就被一掃而空了一樣。
靈魂得到了安撫,情緒得到了舒緩;
“我來了,我找到了他,看似,這是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
但實際上,
誰是獵物,誰是獵人,
真的不好說。
到底是屬於我的貓捉老鼠還是我的狗急跳牆,我更認為,後一者或許更貼切一些。”
“那天的車禍,是他的邀請,他的意思是,可以玩一場遊戲;
我接了。”
“一如千年之前,我說想和他論佛時,他也欣然同意一般。”
“千年前,我給他挖了坑;
千年後,他給我挖了坑;
這場因果,也算是了結了。
之所以,讓這一場遊戲持續到現在,是我還有一些猶豫;
這場遊戲,為何會如此簡單?
一如科舉前一個月,就將考題送我面前。
年紀大了,雖然本說,我還沒年紀大到夠得著‘仙’的層次,但不得不說,確實年紀大了。
當年,我敢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如今,
千年之後,
我已經親自將這所謂的棱角完全磨去。
有時候,回想起來,
我為了佛性磨去的棱角,
是否,
那些棱角才是我的真正佛性?”
“這些天,我在猶豫,我在彷徨,我在思索;
求佛,求的是一個解脫,求的是一個歸宿,求的是一個安寧,但歸根究底,求的,是一個答案。
站在佛前,
你可以向佛傾訴,
佛可以回答你的問題,解開你的疑惑;
這才是佛。
然而,佛的回答,並非是來自於佛。
青燈古壁,蒲團供桌,
你所問的是佛,
而佛,
則是在你心裡。
佛,
是一種媒介,
你從佛那裡得到的答案,其實是你自己的內心給自己的答案。
這才是我心中的佛,
頂禮膜拜佛,
不如頂禮膜拜自己。
當年,
我就是明悟了這一點,才離開了佛界。
於他們來說,因為他們需要高高在上,所以,佛必須高高在上;
於我而言,佛是白紙,是讓人踩在上面的白紙,這才是佛,這才是真正的……高度。
比人高的,是房屋;
比房屋高的,是坡丘;
比坡丘高的,是山;
比山高的,是雲;
比雲高的,是蒼穹。
這個世上,一山更比一山高,你總能找到一個比你眼前所見的,更高的一個東西;
然而,
那些對於你來說,
又有什麽意義?
對於自己來說,
高山、白雲和蒼穹,都是遙不可及的東西。
真正的最高,
是自己的頭頂。”
“這場遊戲,很精彩,卻終究失去了執念,到最後,會只剩下乏味。
可能,他真正想要的,是想讓我自己在疑慮中退去。
可能,他是想讓我在憂慮之中,去孤注一擲。
我求佛,供桌空了,想請仙下來,禮佛,滿足不了我了,我想看看,真正的仙,是何種氣象。
但他,卻比我更早地去過那個地方,求來求去,求成了他的一個替罪羔羊。
我不是很了解他,否則這千年的迷局,我不可能直到劍鋒快觸及到我的脖頸時,才真的恍然大悟。
他卻很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都更了解我自己。”
口罩青年站起身,
緩步走到了手術室的門口。
“我猶豫了太久了,我也迷茫了太久了。”
“偶有迷暇時,恍惚間,曾夢回上古;
上古的大能們,嬉笑怒罵,動輒天崩;
於這似真似幻之中,
我曾走近他們,
他們問我,
來自何方;
我答:
自極樂來;
他們問我,
來此為何;
我答:
來此求佛。
他們笑了,
他們笑著說,
他們出生時,世間可無佛。”
“嘀………………………………”
心電圖上,成了一條冰冷的直線。
王主任咬了咬嘴唇,抬起頭,是解脫,還是遺憾,又或者是苦澀?
他不清楚,但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手術室裡的眾人,在此時都沉默了下來。
他們在默哀一個生命的離開,卻不知,這對於手術台上的病人來說,是一種解脫,是一種新生,是一種…………歸來。
手術室門口,
口罩青年伸手,
推開了門;
門口,
一個黑袍青年躬身而立,
面帶微笑,
仿佛早已恭候多時。
當口罩青年的腳邁出手術室時,
他身上的繃帶開始消散,
他身上的傷痕開始複原,
一襲古樸的袈裟出現在他的身上,
一張金色的面具取代了口罩繼續遮蓋著他的面容,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依舊清澈,依舊不帶絲毫煙火氣息以及波瀾:
“既然,你說你出生時,世間無佛;
如此,貧僧特來此處,為你禮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