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位學子聽得入迷,就連馮國芳說了下課亦是渾然未覺,仍舊沉浸在對於“修身齊家平天下”的思考之中。他們大多都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在進入書院之前,所讀的四書五經或多或少都夾雜有朱賢的批注,塾師亦是照著注釋來講解,故而道理實則是規定的,大家聽的都相近。
但馮國芳不同,江雲看著他緩緩離開的身影,心裡也是十分佩服。也許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馮國芳的這種言論是離經叛道,甚至可以說是批判了現有的八股科舉之製,放在山下,放在大燕,只要被有心人聽到一些,那麽哪怕他是一名碩儒,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
書院啊,山上和山下,全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以前那個年代的人只要一提起古代,便有人會拿出一些諸如纏足,叩拜等的陋習加以鄙視,對於數百年前的學識更是鄙夷,說都是一些糟粕,都是余毒,萬萬不可研讀。
江雲並不認可這些言論,一個時代的文化有他相對應的背景,人也不是一開始就學會穿衣服的。在這種封建地主階級的制度下,弊端是必然存在的,但全盤否定則是錯誤的。面前的馮國芳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在大燕現在的狀況之下,提出了自己的思考,這些為人處世的觀點放到現在也是適用的,果真不愧為一代儒士。
馮國芳走後,學堂之內並沒有喧鬧,反倒是各自沉思著,或者與他人談論著自己的見解,但是聲音都被壓低,生怕影響到其他人。整座學堂都是如此,下課之後沒有一絲的噪聲,有的只是細細的研討。
“馮洞主乃當世無雙者也。”張格感歎道,“若不是進了書院,我恐怕是無法聽見這番發人深省的話語。”
“然而他僅是這書院的洞主...”方文山說道,“人們常說書院薈聚天下英才,哪怕一個看上去不起眼的人,走到山下打個噴嚏,恐怕都能引起震動。我算是見識到了。”
“不知道下一堂課的洞主會是何人?”張格說道,他看著江雲,“雲兄可有什麽想法?”
“此課為文,那麽下一課會是與武相關也不一定。”江雲說道,“我是越來越好奇了。”
江雲很享受這種感覺,每個人都專注於學習見識,洞主不講其他,講的只是道理,在書院之中想要做什麽沒有人會限制,甚至就連說出要刺殺皇帝這樣話語,也不會被羽林衛扔進天牢,說不定還會有人湊上前,和你商討具體的方案。
這時候,門外走進來一個人,穿著粗布麻衣,胡子拉碴,一隻眼睛被一塊黑布裹著,大大咧咧地走進了學堂,看著諸位學子,“接下來這一課由我來上。”
學子們正要俯身作揖,這個漢子卻擺了擺手,“我不好這一套,自己找個地方就行,你是站著或者是坐著,都可以。”
“這個洞主,倒是有點意思。”江雲說道,漢子看似粗魯不堪,但是下盤極其穩健,虎口有著厚繭,加上那被裹著的眼睛,分明就是有著沙場經歷的人。
“我姓程,以前叫程破,但是自從我瞎了一隻眼睛以後,人家就叫我程瞎子。”程破說道,“除此以外我還有一個外號,大燕人很少叫,北戎人倒是叫的多。”
程破看著學子們,咧開了嘴,露出一口黃牙,“他們叫我劊子手。”
一些女生嚇了一跳,身子有些顫抖,其他人也是一臉凝重地看著程破。
“我已經賦閑很久了,書院收留我,我就死皮賴臉地住在這裡了。所以那是以前的事情了。
”程破似是對眾人的反應早有預料,“現在我要跟你們說說沙場的東西,但是其實我是不願意說的,因為你們都沒有體會過沙場..除了這小子,他還有點意思。” 他對著江雲笑了笑,“小子,我來問你,對於北戎是什麽個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江雲身上,他們對程破剛剛的話語十分地感興趣,也想聽一下江雲會怎麽說。
陳懿涵低著頭,緊緊地握著毛筆,在宣紙上面不斷地寫著“混蛋”二字,但是身子卻微微向前傾了一些。
江雲看著程破,與之對視,“戰之,殺之,屠之。”
學子看著江雲的眼神發生了變化,有厭惡的,有讚同的,還有鄙夷的,很多人都沒有辦法接受這個說法。但是江雲面色不變,仍舊挺直著腰板。
程破環視一周,“其他人有什麽意見嗎?”
一個人站了起來,“我乃郝平,對於雲公子的意見,某不能讚同!”
“在下余歐,附議!”
“不才審議航,認為雲公子的說法亦是有失偏頗!”
一瞬間,三個人站了出來,表達了對於雲江方才說法的反對,江雲也是轉過身去,微微一笑,長袖一揮。
程破沒有說話,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可以繼續。
感受到程破默許的目光,余歐、郝平與審議航三人互相對望一眼,余歐站了出來,雙手抱拳,微微抬頭,看著江雲,“雲公子,請恕在下冒犯了!”
江雲點了點頭,回了一禮,“請盡言。”
余歐將自己的儀態整理了一番,挺直腰板,“聖人有言,仁義為己任,無仁不以立國,如果貿然發動戰爭,不僅是對別國的不仁義,更是對子民的不仁。每每發動一場戰爭,必定耗費巨大,征調民夫糧草無數,致使國庫虧損,此時賦稅必定上調。原本十五稅二之率,加上各地苛捐雜稅,百姓僅能求取溫飽,若是遇上歉收,更是只能勒緊褲帶。如若我們保持與北戎的和平,以禮待之,相信他也不會擅動乾戈!故而此舉並不妥當!”
其他人也是點了點頭,對余歐送去自己欣賞的目光。江雲也不例外,他覺得這個余歐說的十分有道理,並且考慮細致,若是為官,定然也是一個治國的大才。
但是江雲仍舊搖了搖頭,有些東西余歐還是太過理想化了,對於民生的思考是足夠了,但是對於那群狼,對於戰爭,他太過缺少經驗了。
江雲不會忘記前世的烽火,更對今世漠北戰火有著極為深刻的印象,那些流離失所的人,那些被奪去的生命,那千裡的火光。
“余兄,你的高見,雲某拜服。”江雲向他躬身行了一禮,“但是我並不能讚同,甚至覺得一點用處都沒有!”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人們看著他的眼光多有著懷疑,余歐更是一愣,但他仍舊抱拳說道,“請雲兄賜教!”
“賜教不敢當。”江雲擺了擺手, “你去過漠北嗎?”
“沒有。在下世代居於臨安。”
“我去過。”江雲說道,“我在那裡生活了十六年,以打獵為生,直到現在。”
江雲看著學子,他們的臉上多是光潔的,手上沒有厚繭,“漠北不是一個什麽好地方,常年冰寒,山勢崎嶇,一不小心就會墜落懸崖,變為一灘肉泥。山中那些麅子狡猾得很,不是輕易可以捉到的,但是又種不起莊稼,所以要麽拚了命去獵一隻麅子填飽肚子,要麽就餓著,運氣不好,就死了。”
學子神色一變,江雲緩緩說著,“要麽獵物死,要麽自己死,這就是漠北的規矩。”
“北戎人也是這樣。他們不會管你什麽仁義禮德,對於他們來說,吃飽才是最重要的。漠北這個地方一到秋冬之季就沒有糧食,那些個狡猾的兔子都是躲了起來,什麽也沒有。”
江雲頓了頓,“但是我們有,漠北的大燕子民有。那群狼就衝過了陰山,殺入雁門關,屠戮整個雁門關,無論是軍隊,還是老弱婦孺。整座城池都燒掉,房屋,城門,都是火光...他們騎著馬,手裡拿著彎刀,將人頭割下來,掛在腰間,放聲大笑。女子被隨意擄去,肆意淫樂,甚至就連一個懷孕九月的婦女,都被他們凌辱至死...”
惶恐,難以置信,驚訝...
江雲看著他們,“為什麽我這麽清楚,對嗎?”
“我那一年十三歲,伍長帶著我們瘋狂地尋他妻子,我們趕到的時候...”
“那群北戎畜生,當著我們的面,剖開了她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