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已經徹底糾結的諦聽衛和城守兩人,林悅對於從頭聽到尾的這場鬧劇,反倒已經有了些眉目。宋氏在說謊,但不意味著話裡就沒有真的成分。周伯光講的多是實話,但也不意味著所有的細節都是事實。
每個人都在描繪著自己記憶中的故事,有時候並非刻意欺騙,僅僅是改變一些無關痛癢的細節、修飾了一些對自己不利的言語,就足以讓真相面目全非了。
歸根到底,這就是人性。
但巧的是,林悅的推理最擅長的就是性格圖譜分析。圖譜一旦建立完成,哪些真、哪些假,一目了然。
他覺得自己已經沒必要繼續聽下去了,因為哪怕宋良真的能再開口,說的也不會是真相。但透露出更多佐證真相的細節,卻是必然的。他或許會抬高自己,但絕不會貶低敵人。現在諦聽衛和古柏、於茂的確是被誆的蒙圈,但不意味著一會醒過夢來就不會意識到此中關鍵。尤其是當不以還原真相為目的,僅僅是查清武王墓鑰匙去向的話,簡直一目了然!
“不等了。”
林悅最終決定相信自己的判斷,空間扭曲,先是回收了放在主簿椅子腿背後的‘竊聽器’,然後潛到後衙,隨便找了一個看著像是小頭目的差役,用暗示之焰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那個問題。
得到答案後,林悅和善地一笑,徹底消失在了嘉華城府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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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衙門正堂,兩個差役抬著蓋上白布的屍體走了進來。
天氣悶熱,腥臭的氣味隱隱擴散,細小的飛蟲徘徊不去。除了古柏皺了皺眉頭,兩個諦聽衛和於茂都是面不改色。
“大人,宋良帶到。”差役放下擔架,在古柏的示意下把宋氏的屍體架著抬走。
“那麽,二位――讓老夫見識見識諦聽衛讓死人開口說話的能耐吧。”
古柏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這會他倒不是諷刺,修士的能力千奇百怪,拋開臉面問題,他是真的想見識見識。
嗓子尖細的男子陰笑了幾聲,走上前幾步撩開白布。果然這具已經開始變形的屍體就是留影石裡出現過的宋良。
“為何人死後要停屍七天方能入殮?因為這七天內,死者最大的執念會帶著部分靈魂依然盤踞在屍體之中。”男子以一個極其不動聽的嗓音科普道。
手掌一翻,一根香就被他捏在手中。
“返魂香。能喚出盤踞在屍體中的靈魂,令其現形並訴說生前之事!”
於茂看著這跟毫無奇異之處的木香眼睛發直,有這種神器,還愁什麽案件破不了?
“這樣能溝通陰陽兩界的神物,隻怕價值不菲吧?”
古柏言外之意,宋良身上到底藏了什麽秘密,值得諦聽衛連這樣的寶物都拿出來了。香可是消耗品,點一根少一根,他不相信平成王能毫無限制的製作這種東西。
“不錯,此香主料早已絕種,我們的庫存也不多。”
男子揮手間又翻出一個香爐,拇指和食指一撚,木香無火自燃,被插入香爐中,擺在了宋良的遺體前。
他已經不想廢話了,此事一再波折,他總有不祥的預感,能越早了結越好。
煙霧徐徐上升,在場四人都聞到一股幽幽的香味。
這煙氣上升後似乎被屍體吸引,一點點飄動過去,最後竟反物理的下沉,盡數沒入宋良的鼻孔中。其場景詭異,就像屍體在吸氣一般。
香燃一半,宋良嘴角的縫隙中一縷縷淡淡的煙霧又開始飛出。
上升、盤旋、匯聚,一個人影就這樣在虛空中成型。 古柏和於茂第一次看這種場景都有些呆滯,想不到世間竟然還有這等玄奇之物。
“宋良!你究竟死於何人之手?詳細說來!”
尖細的嗓音打破了沉默,香還有半柱,等燃盡了,宋良的靈魂也就消散了。必須抓緊時間,否則到那時再點一根都沒用。
“......那天,強盜強奸了我的妻子――”
幽幽的聲音從煙霧中傳遞出來,這是宋良消耗靈魂發出的聲音。雖然不大,卻清晰的傳到四個人耳中。
“真的,真的開口了!”於茂震驚中自言自語。
煙霧凝聚成的形象越來越清晰,甚至連五官面目都分明起來。他的神情充滿痛苦,不知是回想起那日的情況內心掙扎,還是靈魂被迫暴露在日光下難忍煎熬。
“…那強盜強奸了我妻子之後,就坐在那裡百般安慰起她來。”
在返魂香的作用下,宋良不得不開始敘說那日的情況。
“我的嘴裡被塞滿枯樹葉,根本不能張口,身體也被捆在杉樹上。可是,這其間我曾幾次向妻子遞過眼色,我是想示意她:別相信那強盜的話,他在說謊!他隻是看中了你的身子!”
剛說開頭,兩個諦聽衛就不安的對視了一眼,這好像又是一個版本的故事啊!
“可是妻子抱著腿坐在枯葉上,兩眼盯著磕膝蓋。看起來分明是強盜的話聽得很入神,甚至還有所心動。我憤恨得痛苦不堪。可是,那強盜一個勁兒地花言巧語不休,我根本無力阻止!”
似是回想到傷心處,宋良的神色更加猙獰。
“那!...那個強盜居然說:哪怕一回,你也已經是我的女人了,以後跟你丈夫怎麽能好?與其未來沒了著落,還不如徹底跟了我!你說呢?我是真心愛你,所以才幹了把控不住自己的事兒。”
幽幽的聲音把聲調都學的惟妙惟肖,於茂心道:當著丈夫的面對說這樣的話,是個男人都忍受不了。
宋良的靈魂沉默片刻,似是在平複自己的情緒,繼續他的描述:“強盜這麽一說,那個賤人居然聽得出了神,抬起頭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那麽美的時刻,那是被徹底滿足後才能露出的神情!”
“可是、可是我那美貌的妻子是怎麽回答強盜的?當著我的面?!”
“她說!‘好,隨便去哪都行,請你帶我走吧’!”
宋良再次沉默,如果他還有身體,一定是連下巴帶手都一塊在抖――氣的!
“那賤人的罪孽並不單是這麽點兒。否則我也不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她被強盜拉著手,要向林子外面走去的時候,忽然臉色一變,指著捆在杉樹上的我發了瘋似的反覆叫喊道:‘你給我殺了他!他不死,我不能心安!你給我殺了他!’”
“臥槽!這麽狠?!”
於茂說出了在場四個男人的心聲。被宋良的情緒感染,也開始覺得宋氏死有余辜。
“你給我殺了他!――這句話,現在還時時刻刻回響在我的耳邊!那是多麽惡毒!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人竟然是我的妻子!不,她不是人!是惡鬼!從人嘴裡能說出過這樣惡毒的話嗎?!”
宋良忽然露出自嘲的笑容,從激動的巔峰到忽然平靜,更顯得諷刺。
如果林悅還在,一定會目瞪狗呆的鼓掌――世界欠他一個奧斯卡!
“連那強盜聽了這話的時候,都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她拽住強盜的胳膊,大聲叫喊。強盜卻定睛看著那賤人的臉,也不說殺,也不說不殺。”
“――說時遲那時快,妻子被他一腳踢倒在枯葉地上。”
快意處,宋良露出解恨的笑容。
“強盜慢悠悠地抱著兩臂,看著我說:‘你打算怎麽處置?殺了她,還是饒了她?’說罷,他走過來揮動匕首劃開了我的繩子。”
又是片刻沉默,“――單憑他這一句話,我覺得那強盜的罪就都可以饒恕了。”
“我正要站起身,不知怎麽辦的時候。妻子喊了一句什麽,便往叢林裡飛奔而去。強盜也馬上趕過去,但似乎是連她的袖子都沒有抓到手。我呆立在原地,隻是如夢般地看著這這一幕,絲毫不想追上去。 ”
“我撿起地上的劍,發瘋似的亂舞,宣泄著內心的情感。我聽到有人在哭,直到沒力氣的時候癱倒在地上,才發覺原來那就是我自己的哭聲。”
“那又是誰殺了你?!”
眼看香就要燃盡,不管故事怎樣懸奇,玩火男趕緊質問結局。
宋良的靈魂冷漠的看了他一眼,繼續自己訴說:“我精疲力盡之時,忽然看見了手邊妻子遺落下的匕首。那是一個好友托付之物,很是名貴,看她喜歡的不得了,才轉贈給她。曾經的我們,是那樣恩愛...”
“我撿起來,一刀一刀的在胸口、手臂上劃著,仿佛這樣的痛苦能讓我清醒。最終,我一刀刺穿了自己的胸膛。嘴裡湧上一塊帶腥味兒的疙瘩,可是這個過程卻一點也不痛苦。隻是身體漸漸冷了下來,四周顯得越發寂靜了。”
“我倒在地上,這天空,是多麽安靜啊。陽光――也漸漸地暗淡了下來。什麽都看不見了,我倒在那兒,隨著便沉浸在無盡的寂靜之中。”
自殺!?
眼看香要燃盡,宋良的靈魂即將消散,諦聽衛目光閃爍著,明顯不相信這樣的連篇鬼話。
“這時候忽然有人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我想看見他,可是,不知什麽時候我的周圍被黑暗籠罩起來。”
“那個人是誰呢――他用我看不見的手悄悄地把我胸口上的匕首拔走了。同時我嘴裡又湧上來一股血腥味兒。從此,我就沉入永恆的黑夜中了……”
靈魂消散,他的最後一句話讓四人紛紛一愣,忽然恍然大悟、如夢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