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悄悄,月亮高升,石邑又恢復了平靜。
秦軍發布戒嚴令,無端在外行走的人,一律擊殺。鮮血很快驅散了石邑人心中的慌亂,稍有膽氣的人,沒有人組織,自發戰鬥,很快就被秦軍鎮壓下去。
血淋淋的現實,石邑人感受到了虎狼之師帶來的恐懼,而恐懼帶來了秩序。
蒙恬不是一個嗜殺的人,不過,他也不能不承認,相比於懷柔,製造恐懼卻能更快的實現目的。有時候,為了少殺人,卻不得不殺掉一些人,這就是古人所謂以殺止殺的道理。
石邑恢復了秩序,家家戶戶緊閉大門,暫時接受了陷落的現實。可蒙恬心裡沒有一點高興的感覺,征服土地容易,難的是征服人心。沒有當地名士的投靠,石邑人永遠只會與秦人離心離德。
蒙恬需要樹立一個典范,這個典范最合適的人選就是石邑的縣長許松,可許松卻委婉拒絕了蒙恬的征召,故意表現得垂垂老矣,想要歸隱南山下。
“將軍,許松這老不死的,倚老賣老,跟他客氣幹什麽?讓我去一刀砍了他!”
蒙豹摸了摸手裡的環首刀,刀鞘上冰冷的氣息,沁人心脾。環首刀的鋒利,蒙豹深深為之著迷,他很喜歡用環首刀砍人的感覺。流暢舒爽,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讓他有一種盡情揮灑的感覺。
“你就知道砍人,要是將軍想殺他,還會讓他活到現在!”
蒙虎白了蒙豹一眼,他也看不慣許松這樣的人,裝模作樣,身上透著濃濃的儒生氣息。跟在蒙恬身邊這麽久,蒙虎的性格變得更加穩沉,似乎明白蒙恬心裡有更深遠的考慮。
“我就不相信,刀架到老不死的脖子上,他還會如此嘴硬······”
蒙豹有些不情願的收好了手裡的環首刀,嘴裡小聲嘟囔著。
“對有的人,要給胡蘿卜,而其他人嘛,大棒落下去不用客氣。”
蒙恬手下的兩個親兵將領,蒙虎越來越沉穩,可以獨擋一面。蒙豹的性子,真如一頭豹子一樣,爆發力十足,越來越崇尚武勇了,頗有些後世許諸的感覺。兩人從小長在蒙府,父輩就為蒙家效力,情分自然更親近些,只要有機會,蒙恬並不介意教導他們。
“剛剛佔領石邑,以防趙人暗地裡作亂,當要快刀斬亂麻,迅速穩定秩序。這個時候,該殺人的時候就不能手軟。”
蒙恬指著蒙豹手裡的環首刀,語重心長:“但是,殺人可以威懾一時,卻不能長久使用。人們習慣了流血,就不會懼怕死亡。道家的人說,月滿則虧,剛過必折。不是說使用武力不好,而是指不能一味使用武力,需要使用柔性的措施,配合武力的使用。說得簡略一點,就是軍事上的勝利,需要政治上的勝利來維持。”
“······”
蒙虎、蒙豹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眼睛裡透著迷茫之色。軍事、政治之類的術語,落在他們的耳朵裡,仿佛伯牙的琴聲,飄過牛的耳際。
蒙恬不得不承認,有些對牛彈琴的感覺。蒙虎、蒙豹的父親,身為蒙家的親兵出身,注重勇武,似乎沒有重視後代的文化教育。
“你們可知道,為何更多的人喜歡儒家學說,而反感法家學說?”蒙恬開口問道。
“學儒的人不用乾活?”
蒙豹想了想,他見過的所謂大儒,將秦人看重的工程技藝視為奇淫巧技,即使窮困潦倒,也不願操持家業,倒有些好吃懶做的感覺。
“這也算是一個答案吧。
” 蒙恬情不自禁的笑了,沒想到儒生的形象,在蒙豹這樣的人眼裡,當真成了韓非眼裡的五蠹。早期的儒生,尚沒有宋代以後那麽脫離社會。宋朝的時候,皇帝命令李邦彥前去治理黃河的時候,李邦彥竟然聲稱,經辦實務非儒臣待遇。
戰國末期,儒家內部分化,分為了好些派系。有些儒者崇尚顏淵,安貧樂道,不事生產,以周遊列國,成為大戶人家的食客為業。喜好坐而論道,追求精神快樂,不願意從事辛苦的體力活。至於有生命危險的軍卒,更為他們排斥,美其名曰不符合仁道。
顏淵終身窮困潦倒,活在陋巷之中,得到孔子的高度讚揚。善於經商,置辦家業的子貢,辛苦操持孔子周遊列國的後勤,在孔子眼裡,反而沒有顏淵賢明。在奉行實用主義的秦人眼裡,子貢更值得欣賞,而不是有些透著迂腐的顏淵。
孔子的儒學,在秦國得不到秦人欣賞,似乎與秦人性格務實有很大的關系。
蒙恬沒有否定蒙豹的回答,也沒有跟蒙豹探討儒學的興趣,而是轉頭看向了蒙虎。
蒙虎硬著頭皮,絞盡腦汁,努力運轉著腦回路,想要想出一個不一樣的說法。
古代社會,書籍製作成本很高,知識傳播不易。蒙虎從小就不愛讀書,手裡捧著竹簡,就開始昏昏欲睡。從軍之後,他認識了不少字,退役之後,專業當個縣吏,應該不成問題。沒有辦法,身為領兵之人,如果不懂軍令,可就出醜大了。
“是不是儒家學說把道理說得太好聽了?”
蒙虎試探著回答道, 口氣裡帶著濃濃的不確信。駐軍南陽的時候,蒙恬曾在宛城碰到過一位孟子之徒,向他講“人人皆可為堯舜”的道理。初聽起來,蒙虎覺得很有道理,可心裡又總覺得怪怪的。既然人人皆可為堯舜,當時的老儒生,一輩子奉行堯舜之道,可為什麽卻活得跟乞丐一般模樣呢!
“不錯,跟法家學說相比,儒家的道理更動聽,也就更容易為人們所接受。”
蒙恬點了點頭,研究法家學說的人,就像後世的法學專業人士,就算在法治發達國家,也仍然屬於少數的精英人物。修習儒家學說的人可不一樣,儒家的四書五經,偏重於文學性質。無論在哪個年代,文學的東西,總是比專業性的東西更容易傳播。
“自百家興起以來,儒家的人沒有出過變法人士,也沒有出過名將,可儒家學說的傳播,仍然不可遏止。秦國商鞅變法,焚詩書而明法令,可秦人熟讀詩書的人,不可勝數。”
蒙恬自己家裡,就有儒家的典籍。秦國其實並不禁止詩書,只是反對秦人動不動引用詩書中的觀點,反對秦國的政策。
“儒家的道理講得好聽,我們就要講出來,展示出來。這樣,趙人的目光,才不會總是落到秦國的刀劍之上。石邑縣長許松,就是我選中來講道理的人。”
說到這裡,蒙恬的目光,落到了縣府許松的臥室裡。臥室的四周,秦軍嚴密護衛,就算許松想溜,也插翅難行。
“許松,哪怕你真是一棵青松,我蒙恬也要把你栽培為秦國的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