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的傍晚,文羽風準時來到楚江師范大學北門附近,某購物廣場大門前的聖誕樹旁邊。
彩燈環繞的聖誕樹,一閃一閃亮晶晶,烘托出了異國情調。
楊曉雪精心打扮一番,早已等在那裡了。
當光彩奪目的楊曉雪映入文羽風眼簾的那一刻,他先是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動,緊接著又冒出一種遺憾又苦惱的複雜情緒。
楊曉雪走到文羽風身前,並未察覺他有什麽異樣,她開心地對著心上人嫣然一笑:
“你肚子餓了吧?我剛才在四樓的西餐廳預定了兩個座位,咱們趕快上去,錯過叫號又得重新排隊。吃完後咱們再去蓮花公園聽音樂會,時間還早,應該不會遲到。”
當服務員端上來滋滋響的煎牛排,還有意面和水果沙拉時,文羽風想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吃西餐。
這頓西餐看起來價格不菲,楊曉雪已經事先聲明由她請客。
她越是對文羽風這樣熱情,這樣親近,他心裡就越苦惱,越不知道該怎麽辦。
倆人這頓飯吃得比較安靜。
文羽風心事重重,自然話不多。
至於楊曉雪,她此時心裡一直在琢磨表白的時機:是選在聽音樂會的間歇中開口呢,還是送我回寢室的路上開口更好?
沒過多久,桌上所有的食物都吃光了,因為首次品嘗西餐的文羽風覺得很好吃,而且每樣菜品分量都不多。
他用餐巾抹抹嘴,歉意一笑:“大部分都是我吃了,感覺咱倆都沒吃飽,等會兒聽完音樂會後,我請你吃夜宵吧。”
楊曉雪眼睛一亮,心裡樂開了花:
“好兆頭!正好可以選在吃夜宵時開口表白!”
從楚江師范大學的北門到南門,步行穿過校園需要一刻鍾左右。出了南門,街對面就是蓮花公園。
文羽風和楊曉雪,肩並肩走在林蔭大道上。
楚師校園的景色,其實並不比楚大校園遜色多少。
尤其是道路兩旁有很多高大的法國梧桐,此時黃葉還未落盡,寒風一起,黃葉漫天飛舞,在昏黃的路燈光暈中,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很有些浪漫的感覺。
楊曉雪陶醉在這樣的浪漫中,她突然改變主意了,心想:
“此情此景如此浪漫,而且周圍行人稀少,最適合表白了!”
於是,她打定主意,就等迎面而來的那位行人,擦肩而過走遠後,自己輕聲喊出心上人的名字,讓他停下腳步,然後……
突然,迎面而來的那位行人興奮地喊了起來:
“羽風!曉雪!沒想到在這碰見你們!”
文羽風和楊曉雪都是近視眼,又在路燈下的逆光位置,一時沒看清那人相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對方說的是地道的家鄉話。
那人快步走上前來,文羽風首先認出來了:
“雪松!你怎麽會在這?”
林雪松一把拽住文羽風的胳膊,倆人興奮地說個不停。
原來,林雪松的六叔帶領的建築隊,最近承包了一項工程,就是把楚江師范大學校園內,一棟老舊的教師單身公寓樓拆掉,然後在原址重建一棟新的學生宿舍樓。
工地就在這附近,林雪松和所有的建築民工一樣,吃住都在工地旁邊臨時搭建的簡陋板房內。
這天晚上,林雪松吃完晚飯後閑來無事,於是決定在校園裡溜達一圈。
偏偏就是這麽湊巧,他竟然撞見了文羽風和楊曉雪的平安夜約會。
他們三人在翠溪中學讀初三時是同班同學,下學期楊曉雪就坐在林雪松的前一排座位上。
當時,林雪松的考試名次一直在班裡中游水平徘徊,他很想考上重點高中,自習時經常拿著自己不會做的試題向別人請教。
向同桌請教最方便,但他的成績更差勁,問了也白問。
向好友文羽風請教最合適,他成績很優秀,但座位離得遠。課余時間跑過去請教他還行,自習課上就不宜隨意走動了。
至於老師單對單的釋疑解惑,向來都是供不應求,機會難得。
有一次,林雪松鼓起勇氣,試著向坐在前面的楊曉雪請教。
她的成績不錯,而且座位離得很近。
只不過,她看起來比較靦腆內向,很少跟周圍男生聊天說笑,所以林雪松有些顧慮。
這第一次向楊曉雪請教時的場景,林雪松的印象很深刻:
他用試卷輕輕拍了拍楊曉雪的肩膀,說明請教的用意。沒想到她並未猶豫,隨即就側轉身子,一邊紅著臉一邊輕聲講解試題。
楊曉雪講得很細致,很有耐心,林雪松不僅完全聽懂了,而且也總算弄明白了,自己為何在此類題型上屢次出錯。
看到他豁然開朗的表情,楊曉雪會心一笑,然後很快就轉回身子,繼續埋頭做題。
林雪松這才反應過來,趕忙朝她的背影輕聲說了聲謝謝。她一邊做題一邊搖了搖頭,表示不用謝。
從此以後,林雪松向楊曉雪請教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她也從未感到厭煩,一直都很樂意給他講解試題。
知恩圖報,林雪松經常會摘一些自家種的櫻桃、枇杷、李子、杏子,洗乾淨後用袋子裝好,然後偷偷塞到楊曉雪的書桌裡。
就這樣,倆人逐漸成了關系親近的好朋友。
只可惜,林雪松之前的功課基礎沒打好,又嚴重偏科,雖然初三下學期在楊曉雪的幫助下努力追趕,但他最終還是沒能考上重點高中,中考成績離重點線只差了7分,非常遺憾。
和他關系友好的同班同學裡,文羽風、鄭興華和柳翠芝考上了縣一中,楊曉雪考上了縣二中,都是青陵縣的重點高中。
他們四人,三年後也都不負眾望,分別考上了楚江大學和楚江師范大學。前者是985,後者是211,都是國內名牌大學。
林雪松中考失利後,隻得就讀於教學質量差勁的翠溪中學高中部。
這所偏僻的鄉鎮高中,當時每年高考能考上大學(哪怕是專科高校)的畢業生寥寥無幾,有些年份甚至一個都沒有。
師資水平每況愈下,生源質量逐年下降,惡性循環不斷,辦學前景黯淡。很多學生眼看考大學無望,不等讀完三年高中,乾脆就輟學打工去了。
林雪松雖然在如此慘淡的高中就讀,但他剛開始並未放棄,而是更加努力地學習,苦苦追趕。
他覺得,只要自己努力拚搏考進全校前三名,還是有機會考上大學的,甚至還有可能考上一所本科院校。
可是直到高三上學期,雖然他盡了最大努力,但卻從未考進全校前五名。
沮喪的他,難免產生了一絲絕望。
就在這關鍵時候,在外打工的父親遭遇工傷事故,身受重傷,全家人的頂梁柱倒下了,經濟狀況極度窘迫。
此次家中變故,終於讓林雪松徹底放棄了苦苦堅持的大學夢。
林雪松只有一個大他一歲的姐姐,身為父母唯一的兒子,他必須要承擔起男子漢的責任,掙錢養家。
他從未抱怨命運的不公,而是默默扛起肩上的重擔。
在當時的農村,大部分青少年初中畢業後就結束了學生生涯,要麽外出打工,要麽留在家鄉,反正都得開始為生計辛苦勞作。
繼續讀完三年高中的農村學生並不多見,其中有機會上大學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相比起來,林雪松覺得自己讀到高三上學期才輟學,多學了不少知識,已經算是比較幸運的農村伢了。
不過,今天晚上,當林雪松偶遇文羽風和楊曉雪時,他在興奮之余,內心深處還是難免感到一絲羨慕和酸楚:
三年前,咱們仨還是朝夕相處的友好同學。現如今,你們已是大學校園裡的天之驕子,而我呢?
雖說我現在也生活在楚師校園裡,離楊曉雪很近,離文羽風也不遠,但我只是一個住在簡陋板房裡的苦力民工,而已。
每天早上,當我看到校園裡一群群衣著整潔光鮮的同齡人,背著書包去教室上課時,我會忍不住幻想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短暫的白日夢之後,我不得不回到現實,穿著沾滿塵土汙漬的衣服,在建築工地上揮灑汗水,伴著風吹日曬,雨露霜雪,日複一日地進行著繁重又枯燥的體力勞動……
殘酷的現實對比,很難讓林雪松擺脫那該死的自卑感。
雖然文羽風對他的態度依然友好親近,但自從三個月前開學那次相聚後,他除了主動打過幾次電話聊聊天,並未應邀去楚大校園找這位大學生好友玩。
甚至,他故意不告訴文羽風,自己上個月已經跟隨建築隊搬到了楚師校園,就住在校內工地的工棚板房裡。
這裡距離楚大校園內文羽風的寢室,也就步行二十來分鍾的路程。
他怕文羽風知道後,可能會主動過來看望自己。
他不願對方看到自己勞動和生活的場景。
工地上,灰塵彌漫,噪音不斷,還可能會踩到釘子;板房裡,凌亂擁擠,汗臭腳臭熏死人,工友們大部分休閑時間都在打牌聚賭,喧鬧不堪。
林雪松覺得,這實在不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大學生該來的地方。
因此,寒暄過後,當文羽風問起工地具體地點時,林雪松趕忙岔開話題:
“你們倆這是在約會吧?衷心祝賀兩位好友成為戀人!”
文羽風滿臉尷尬,趕緊搖頭否認:“不不不,我們倆還只是普通朋友。”
楊曉雪更是羞紅了臉,隨口撒謊圓場:“我們都想去看一場露天音樂會,正好順路同行而已。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瞧瞧?”
這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心裡暗自焦急:
真要是三人一起去,那我如何找到機會表白呢?林雪松,你可千萬別來當電燈泡啊!
更糟的是,她隨即就聽到文羽風傻乎乎地附和:
“對對對,我們三人這麽巧相遇,正好一起去看演出,就在蓮花公園,出了前面校門就到了。看完演出後,我請大家吃夜宵,咱們仨難得相聚一次,一定要好好聊聊!”
盛情難卻,林雪松也沒多想,高興地答應了。
事已至此,楊曉雪腸子悔青了也沒用,隻好怏怏不樂地跟在他們身後——
走在前面的文羽風和林雪松,此時正勾肩搭背聊得熱乎呢!
露天音樂會的現場很熱鬧,歌曲也很好聽,他倆饒有興致,只有楊曉雪心不在焉,根本沒心思欣賞。
一直到了夜市的燒烤店裡,酒菜和燒烤開始上桌了,楊曉雪心神不寧的樣子還沒有改觀。
林雪松這才發覺有點不對勁,於是關切地問起:“曉雪,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啊?感覺你經常走神,似乎有點無精打采。”
楊曉雪趕忙笑著掩飾:“沒有,我只是感冒還沒痊愈,這兩天沒睡好,所以精神不佳。”
“原來是感冒了,那你少吃點辛辣的燒烤,容易上火,可以喝點溫補的熱湯養養身子,”林雪松扭頭大聲喊道,“老板!我們這桌來一碗排骨藕湯!”
不一會兒,熱氣騰騰的排骨藕湯端上桌,楊曉雪喝了一口,一股暖流從嘴裡流到胃裡,一直流到了心裡。
這時,只聽文羽風打趣道:“曉雪,你別看雪松這人粗獷豪爽,其實心思非常細膩,一聽說你感冒了,馬上就能想到要少吃辛辣,多喝熱湯溫補身體,很會照顧人嘛!我是自愧不如啊!”
楊曉雪也跟著誇獎:“雪松確實很細心,真的要謝謝你!”
林雪松擺擺手,爽朗笑道:“你們倆別光說我啊!我正想趁此機會,聊聊你們倆的事呢!”
“我們倆有什麽事啊?”文羽風一臉疑惑。
楊曉雪也停止喝湯,抬起頭好奇地看著林雪松。
只見林雪松不緊不慢地端起一杯白酒,一飲而盡,然後嘿嘿一笑:
“我這人只要一喝酒,話就有點多。怎麽說呢?我就是覺得你們倆很般配,真心希望你們倆珍惜緣分,早日成為相親相愛的一對戀人,然後我就等著喝你們倆的婚宴喜酒嘍!”
文羽風剛要插話,林雪松趕緊搖手製止:
“你別打斷我,先聽我說完。你們倆都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才關心啊!換做別人,我才懶得操這份閑心呢!我覺得吧,你們倆都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郎才女貌——哦不對,應該說男女雙方都是才貌雙全,既是同鄉又是同學,知根知底,關系向來都不錯,這簡直就是天作之合啊!”
聽到這裡,楊曉雪羞得滿臉通紅,隻好低頭喝湯,心裡卻非常高興:
林雪松啊林雪松,我原以為你稀裡糊塗當了電燈泡,沒想到你竟是上天安排過來撮合我們倆的月老!你可幫了我的大忙啊,真是太謝謝你了!
“我知道,你們倆誰都不好意思說破。但是,作為男人——”林雪松特意加重語調,對著文羽風鼓勁,“你自然要主動一些,臉皮厚一點沒關系,哪有等人家姑娘主動開口表白的道理呢?”
文羽風無法反駁,隻得滿臉堆笑,不停點頭稱是:“你說得對!找個合適的機會,我一定會主動跟她說清楚。”
聽到這話,林雪松笑著讚許道:“這就對了嘛!不過你可得抓緊哦,像曉雪這麽出色的姑娘,一定有很多男生追求。你要是讓別人搶了先,那可就沒臉來見我這牽線月老啦!”
三人邊吃邊聊,又聊起了當年初三同班時的很多有趣往事。
那是一段多麽美好的少年時光啊!
每個人只要回憶起自己的美好時光和純真友誼,都會如癡如醉,心生暖意。
他們仨歡聲笑語不斷,不知不覺間,夜已深了。
突然,林雪松猛拍大腿:“糟了!差點忘了今晚輪到我值夜班,十一點要接替工友看守工地。快幫我看看,現在幾點了?”
楊曉雪抬手看了看表:“十點四十五了,這裡離學校沒多遠,趕回去應該還來得及。”
於是文羽風趕緊結帳,然後三人一起匆忙穿過夜市小巷往回趕,一會兒快走一會兒小跑,總算在十一點之前趕到了工地門口。
文羽風想進去參觀一下,林雪松氣喘籲籲地說:
“謝謝你們倆送我回工地。現在裡面又黑又亂,你們要是實在想參觀,那就改日再來吧。羽風,你先送曉雪回宿舍,自己也早點回去吧。 已經很晚了,你們倆早點休息。咱們下次再聚!”
告別林雪松後,文羽風和楊曉雪又開始肩並肩走在楚師校園的林蔭大道上。
沒過一會兒,楊曉雪的宿舍樓就在眼前了。樓前有一片竹林,林中有一座小亭。
此時此地,夜深人靜,燈光微暗,清幽雅致,正合適表白。
楊曉雪俏皮歡快地小跑起來,一頭扎進昏暗的小亭中。文羽風心領神會,也跟著走進了小亭。
倆人相隔一米站定,四目相對。
幾縷路燈光透過竹林照射進來,剛好能互相看清對方表情。
楊曉雪稍稍仰起頭,眼含笑意——她在等心上人開口表白。
原本她是打算主動開口表白的,可她現在改主意了,心想:
既然剛才在燒烤店裡,文羽風表態要主動表白,那現在我如此明顯地暗示他,他肯定會明白我的心思。如果我主動表白,也許他以後會驕傲地跟朋友們炫耀,說當初是我倒追的他。
哼!本姑娘那是相當搶手呢!哪有倒追男生的道理?這個讓我牽腸掛肚很多年的臭小子,看你現在如何對我傾訴衷情吧!
只見文羽風醞釀了一會兒,終於開口了:
“曉雪,我明白你對我的心意……你是一個美麗、聰明、溫柔、可愛的好姑娘,能得到你的青睞,我深感榮幸。說實話,我也喜歡你,但是很遺憾,我無法將這種喜歡,上升到愛情的境界。經過深思熟慮,我覺得我們倆相比於做戀人,其實更適合做朋友。”
那一瞬間,楊曉雪的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