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萬仞千山林立,一陣風吹過,無邊樹木發出蕭蕭聲。
一個身穿青碧色交領襦裙,約十六七歲年紀的少女站在清水鎮北門外,她手握雙劍,面色凝重,時不時的看向城門內。
忽而耳畔傳來一陣低吟淺唱,豎起耳朵細細聽,那空靈的聲音唱的卻有一絲蒼涼之感:“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這聲音仿佛鑽進了她的心裡,喚起了心底的惆悵。從繁華的越州到這邊境城外,她與大哥離家已三個多月了。
吟唱聲突然止了,她看到一頭青色的毛驢“哢踏,卡踏”向北城門走來。毛驢上馱著一個女子,背脊直挺,頭髮用發帶高高的束在腦後,脖頸修長,穿灰色長衫,與她差不多的年紀,毛驢的屁股兩邊還馱著三四個青色的大包袱,包袱裡不知裝的是什麽,沉甸甸的往下墜。
待走近時,騎驢的女子對著拿雙劍的少女微微笑著點了點頭,猶如梨花綻蕊。
少女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盯著騎驢的女子看了多時了,心下覺得失禮,又見她孤身一人,手無寸鐵,想必不會武功。便開口道:“姑娘,清水鎮毛賊小盜眾多,萬望姑娘小心。”
騎毛驢的女子見少女手持雙劍,應是江湖中人,便對她躬身一下,說道:“多謝女俠指點。”
毛驢“哢踏哢踏”扭著屁股,甩著尾巴進了城門。
二
“我只是恨這世道不公!為什麽我勤懇努力,唯唯諾諾的辛勤勞作!鎮上的惡霸卻可以仗著權勢毀我家宅,掠我田地!難道..只是因為我出身貧寒就要受盡欺辱嗎?好漢,看在我是被這世道所迫才順手牽羊的份上,您就高。。。”
“嘭”的一聲,那跪在地上哀嚎的壯漢被一個青年男子一拳打在了左臉上,腦袋順勢向右邊搖晃而去,剩下未說完的話隨著橫飛的唾沫星子甕聲甕氣的噴了出去:“抬…貴手..”
“一個賊還這麽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說話間男子一把抓住壯漢的衣襟,從他懷裡拿回一個鼓鼓的荷包,拍了拍手,揚長而去。
看著這個約摸二十上下,穿著一身寶藍色暗紋勁裝,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漸漸遠去的身影,巷子裡才躥出兩個小跟班,扶起壯漢一口一個大哥沒事吧?漢子罵罵咧咧道:“殺千刀的,怎麽不等我被打死了再出來?”然後呸的吐出一口混著血水的痰,摸著腫起一個饅頭的左臉,齜牙咧嘴的說“真他媽倒霉!已經好幾天連著在幾個外鄉人手上著了道,老話說,人不可鬥量說的真沒錯,這一個個看著文文弱弱,連雞都不敢殺的模樣,沒想到下起手來比屠夫還狠!”
“老,老大,是人不可貌相!”
“滾!要不是剛才老子演的逼真,估計少不了再多挨幾拳”壯漢一想到前兩天那被揍的抬回去的老二,到現在都下不了床模樣,心裡一陣發毛:“哎呦,看看我這臉,還俊不?”
“老大,俊!您是咱清水鎮第一美男子!”
“老大,咱們鎮上有惡霸嗎?”
“廢話,當然有!咱不就是嗎”
“以後看到外鄉人來清水鎮,都躲遠點,聽到沒?”
“聽到聽到!”
“老話說的好啊,這宰生不如宰熟啊!”
“不過話說回來,咱們這邊境鳥不拉屎的清水鎮,我從小到大都沒見過幾個外鄉人,這幾天這麽一下子那麽多外鄉人,還都是高手。”
“說明咱這清水鎮風景秀美,
外鄉人都想來造訪造訪唄” “風景秀美?哪有風景?除了那陰森森的玉屏山,哪裡有風景?。”
二
“小妹,查探清楚了嗎?”男子拿回荷包後追上了自己的小妹,急切的問。
這小妹原來就是城門外拿著雙劍的少女,看到哥哥追了上來,對他說道“查清楚了,哥。那小子現在已經不在清水鎮,清晨出了清水鎮南門往後面那座山跑去了。我們的人應該跟了過去,記號是往山上的方向。”
“這小子,溜得真快!我們快跟上。”男子說完便往山上去。
小妹一把拉住他,指著前面的山說道:“哥哥且慢,我聽清水鎮的人說此山名叫玉屏山,以瘴氣作屏,籠山而罩。越往深處走瘴氣越濃,他們鎮上的人無人敢踏足此地。”
說完眉頭微蹙地看著哥哥,希望他能從長計議,繼而又說道:“咱們的人應該清晨就跟了上去,到現在傍晚時分還沒有任何消息傳回,恐怕已經凶多吉少,山上危險。我們不可冒進。”
男子看著眼前玉屏山,繚繞著的瘴氣透露出一股灰敗的氣息,使人覺得壓抑,他皺著眉頭略微思忖:已經馬不停蹄的追了他三個多月,不知越州現在是什麽情形,她還好嗎?
他看著小妹堅定的說道:“既然知道他在這山上,不管有多危險,我都要進去一探究竟,時間拖得越久對我們越不利。”
少女看著哥哥神情堅定,她知道自己多說無益,抬頭看了看天色,拿出巾帕蒙住口鼻往腦後打了一個結,男子撕下衣角也蒙住口鼻往腦後打了一個結。一前一後進入玉屏山。
三
日頭西斜。
越州乾坤門外,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魁梧漢子,這漢子臉又圓又大,但那雙眼睛卻出奇的小,放在這張臉上遠遠的都看不出到底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
只見他陪著笑臉對著一個門口的小少年道:“小兄弟,在下久仰乾坤門的威名,嘿嘿嘿,若是能有緣與小兄弟做個同門,那可真是我的造化了,嘿嘿嘿。”
少年見又是他有些不耐煩道:“你怎的日日來?跟你說了,我們門主外出有要事,不知何時才能歸來!”
“不是,小兄弟,你就通融一下,都三個多月了,哪有不在的道理,讓我見見門主吧,沒準門主慧眼識英雄,覺得我是個可造……”說著拿魁梧的身體側著就要往乾坤門擠。
“無禮之徒!怎的還硬闖!”小少年輕輕一掌,拍的這漢子飛出了三丈遠。
漢子哎呦一聲,撐起身子,看到那乾坤門已經佟一聲關上了門!他呸了一聲: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天天敷衍老子說門主不在,門主不在!什麽乾坤門,切,俺劉行一還看不上了!”揉了揉剛才被小少年那一掌打的生疼的左肩。
劉行一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往乾坤門後面的巷子走去,這劉備三顧茅廬感動了諸葛亮,自己這都顧了乾坤門三個月了,人家連見都不見!都說乾坤門門主古道熱腸,全是放屁!再回想起,之前那洞庭瀾軒,更是可惡,那些個小童還笑話自己是年歲高,骨頭硬的癩蛤蟆,如不得他們掌門的法眼!這些個名門正派,淨養了狗仗人勢的東西。
他越想越覺得生氣,想一拳打到巷子兩邊的高牆上,又怕自己的手疼,於是看到巷尾堆著的那幢跟他人這般高的乾草堆時,衝上去對著這乾草堆一頓亂拳,捶的乾草漫天飛揚,他還不解氣,一腳踢向乾草堆!咦?怎回事,這一腳又軟又硬。這裡面是個啥?
劉行一扒拉開乾草堆,發現一張端正的國字臉,長眉入鬢,嘴角有一絲乾涸的血。漬,用手探了探鼻吸,還有氣兒。劉行一將他用力從乾草堆整個的拉了出來,發現他衣衫破敗不堪,雙手手筋據被挑斷。心下覺得可憐,便背起這個少年走了。
四
男子和他的小妹隨著自己人留下的記號追蹤了一個多時辰,發現三個門人相繼倒在路邊已經沒了氣息。女子查探了一下這三人“,中了瘴氣的毒,死了大概三四個時辰,記號沒斷,那小子活著。”他們繼續跟著記號往前走。
暮色開始降臨,玉屏山瘴氣太深,這些記號開始模糊不清,男子點起火折子,與女子二人運起輕功繼續飛速走了一個時辰,發現前面倒著兩個人,女子上前查看後“中瘴氣毒,死了大約一個時辰,五個門人都死了,記號斷了”。
此刻小妹心中已經非常不安,原本只是去常山求藥,算著才兩三天的路程所以從中郡帶的人並不多,但是她和哥哥前腳剛到常山,那小子就跑了。哥哥有多麽急著想要拿藥回去,她明白。但是現在,這些人全都死了,前路不明,這次真的能順利嗎?
男子在四周細細查探,對少女說道:“小妹,這草叢上有血跡,你查探一下這兩個門人可有外傷?”
聽到哥哥問她,她迅速查看:“門人沒有外傷”
“血跡乾涸不久,這血是那小子的!他還沒死,沿著血跡追。”男子懸著的心受到了一絲鼓舞。
兩人在黑暗中抱著希望繼續追下去。
夜色越來越深,瘴氣越來越濃,女子一直運氣直追,漸漸有些體力不支,男子聽到身後妹妹身後粗重的喘息聲,轉身對她說:“小妹,你功力不如我深厚,不可再跟我向上走了,你在此運氣調息休息片刻便沿著記號往回走,那小子跑不遠了,我抓了他後跟你去山下匯合。”女子吃力的點點頭,她確實快撐不住了,便打坐開始閉目運氣。
這時男子左前方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男子轉身將手中的劍鞘擲向那聲音。伴著一聲悶哼,一個少年滾了下來撞在了男子身旁的大樹上。
少年撐起身子靠在身旁那棵大樹上,借著火光只見得這少年應該只有十五、六歲,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臉上那雙明亮的鳳眼怒目而視,若不是如此狼狽,想必也是個翩翩少年郎。
男子見到少年還活著,心裡終於松了一口氣,發出最後通牒:“陸長生,你已經無處可逃了,快跟我走,我保證不不傷你性命。”
陸長生眼神淒厲,滿臉汙垢血漬襯的原本青澀稚氣的臉扭曲可怖“回去?保證?你們這些自詡名門的強盜!你的保證,說給鬼聽吧!不傷我性命?呵還不是為給別人當藥引”!
少年喊的聲嘶力竭,他閉上眼睛,這段時間像乞丐一樣四處逃竄的已經筋疲力盡,現在的他渾身酸痛,又餓又累,心底生出濃濃的無力之感。睜開眼後,他衝向男子右手握著的劍!男子收勢不及,雖然沒遂了少年想求死之願,劍鋒卻也劃傷了他的右臂,鮮血噴薄而出!
男子心想:這小子一心求死,不能硬拚,這裡不是久留之地,先抓了他下山再說!於是右手收劍,化左拳為掌,速度之快,讓少年仿佛感覺到周身都有千百掌襲向他!少年眼亂心迷,不敢動彈。不是在困境中死去,就是在困境中爆發!心底的無力感漸漸轉成憤怒。他心想這幫人就是窮追不舍,何至逼我於斯?說什麽也不能讓他們得逞!
思緒飛轉,想起教他學武時父親曾說過,乾坤掌不過是以氣化掌的障眼法而已,不足為懼。少年閉上眼睛,凝神靜氣,眼觀鼻,鼻觀心,用心來感受真正的那一掌!再睜眼,少年身形如一陣風擦過男子身側!然後用盡全力一掌擊向在調息運氣的女子!
噗…女子氣息不穩,一口鮮血噴出,浸透了蒙住口鼻的巾帕。她已經眼下發青,瘴氣之毒已深!男子反手一掌擊退少年,然後一把抱住自己的妹妹。
少年冷笑一聲,用手捂著受傷的手臂趁機踉蹌往上繼續跑去:“哈哈哈,這玉屏山瘴氣的滋味不好受吧!我雖然打不過你們,但是我百毒不侵,想抓我回去,那就你來啊,看看是你內力深,還是這瘴氣毒啊!”少年知道拚內力是鬥不過眼前的人的,他為什麽跑上玉屏山,就是想利用這玉屏山的瘴氣逼退他們,再撐一撐,只要撐到他們倒下,自己就有希望。
男子扶妹妹靠在樹上,妹妹看到哥哥滿臉焦急:“哥,我撐的住,快!快追。”男子心下糾結,暗暗想道:陸長生雖然年紀尚輕,功力不深,卻機敏狡詐!這小子知道我們不敢傷害他,都是這麽不要命拿身體跟刀劍硬搏,可就算他百毒不侵,如今他也已經傷痕累累,外強中乾,撐不了多久了,不能前功盡棄!
男子把劍放在妹妹身邊。開始有些喘息,必須盡快了,否則都要死在這玉屏山!
男子赤手空拳追上去,越走越高,喘息聲越來越粗,漸漸已經到了玉屏山的山頂。滿月的光輝照的玉屏山的山頂不再模糊,也映照得陸長生身後懸崖的瘴氣仿若仙氣氤氳,好像只要縱身躍下,便可通往仙境。
陸長生看著眼前越來越清晰的身影,再往身後看了看,絕望的低下頭“可恥的乾坤門,可悲可歎!我陸家,懷璧其罪!”說著說著陸長生突然大笑了起來,笑道淚流滿面“乾坤門把長生草公諸於世,引得武林群雄覬覦陸家,逼死我父母,這就是江湖上所謂的名門世家!可真講道義呢!可惜,長生草不是死物,豈能雙手奉上?!想要我做藥引?那跟我下地獄來取!”說完嘴角向左輕輕上揚,輕蔑的一笑,便向身後的懸崖跳了下去。
方十安運盡真氣,飛身衝向陸長生,抓住了他的衣角,可惜他的衣衫太過襤褸,已經經不起拉扯。方十安在虛空中攥住這一片衣角,眼睜睜看著他墜落了懸崖。
這時,他再也支撐不住,噴出一口鮮血,向後退了幾步,眼前一黑,單膝跪了下去!他全身戰栗,三個多月的追捕,終究,是功虧一簣了!
他一趨一步走回他小妹調息的大樹下,發現小妹臉色也已經發青,已經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可惡的臭小子!回想起他跳涯時嘴角露出的那絲笑容,他應該是早就想好要跳崖了!一直拖延時間為的就是要我們給他陪葬!來不及懊悔,他咬咬牙,屏氣凝神,聚集起真氣,扶起小妹背到身上,穩了穩心神,甩了甩頭保持清醒,必須馬上離開玉屏山。
少女見哥哥孤身一人返回,便問道:“哥哥,那小子呢”
方十安他扶起小妹背到了身上,歎了一口氣道:“跳下懸崖了”。
女子不再說話,此時的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有情緒,趴在男子背上雙手環住哥哥的手臂。
沒走多久男子的雙腿開始發抖,腳下虛空,已經步履蹣跚,小妹感覺到男子的呼吸變得十分急促,他握起男子的手搭了搭他的脈搏,發現真氣已經快耗盡了。心頭一緊,她知道哥哥如果放下她,拚盡全力!還能衝回山下,可她也知道哥哥是絕對不會丟下自己不管的。
想起從小百般呵護自己長大的哥哥以前也是常常這樣背著自己,少女發青的臉上綻出一絲笑容,隨後眼眶濕潤。她想:不能兩個人都死在這裡,死在異鄉。
她雙手緊緊握住哥哥的手臂:“哥哥,你這樣背著我好像我們小時候。”
男子費力的開口“小妹,說話費神,閉目休息,我盡快帶你下山去。”
“哥,瘴氣已經侵入我的五髒六腑,我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就算我下山去也是不能活了。”女子在說話間已經抓著男子的手將自己最後的真氣輸給了他:“但是哥哥,你,一定要回去!”
男子的脖子上有熱淚滾下,順著熱淚,在耳邊聽到“哥哥,我不能再陪你了。”
來不及思索小妹剛剛說的話,他感覺到體內穿來一股真氣,然後那雙原本緊緊抓著自己的手散落了下去,他胸口火辣辣的熱,內心幾乎被懊悔之意擊潰!
男子加緊步伐,顧不得樹林的荊棘枝杈,橫衝直撞下山,最後幾乎連滾帶爬的到了玉屏山腳,他緊緊護住小妹,可是女子身體已經涼透了,不管他再怎麽使勁搖晃他的小妹,她也不會醒來了,從此以後,他的妹妹,乾坤門的二小姐--方如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