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世界。
白遠曾經去過很多人的裡世界中探索過。那些對他滿懷好感度的人們,其實大多都被他解剖過。
並非物理上的解剖。
他將侵入對方裡世界,然後窺探三間屋子的秘密這種事情稱之為解剖。
但大多數人的裡世界過於無聊。
男男女女熱衷的事情,大抵都是一些俗物。如果有一天能夠在一個滿是變態的世界裡生存,或許對白遠來說才是值得高興和快樂的事情。
他此刻就坐在白霧的裡世界中。
白霧的裡世界是一個小鎮,這個鎮子白遠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鎮子裡街巷的布局沒怎麽變動。
陌生的是小鎮前不久,蓋了一間醫院,一間學校,一間咖啡廳,一座兵營,一座塔。
咖啡廳上還有招牌,寫著新鮮感三個字。
自從被滿月碎片具象化而誕生後,白遠就很喜歡來咖啡廳裡喝茶。
可惜白霧始終沒有深入構造。
導致裡世界的咖啡廳老板,是一個小矮子,小矮子友善禮貌,但是不苟言笑。
而裡世界中新建的那所住滿了怪物的學校,校長還是那個小矮子。
這讓白遠覺得白霧的人生似乎很單調。
在小鎮邊緣,還有一座兵營,兵營的指揮官還是小矮子。
鎮子裡的治安官,依舊是那個小矮子。
白遠絲毫不懷疑,就連那座離小鎮很遠,只能看到輪廓的高塔裡,恐怕都有一個小矮子。
他確信這個小矮子對於白霧來說,是一個特殊的角色,以至於在白霧尚算遼闊的內心世界裡,處處都能見到這麽個人,堪稱舉足輕重。
白遠覺得這很有趣,因為他知道白霧的童年過得非常舒適,以至於後來的白霧,被人當做怪胎,並沒有什麽朋友。
這當然是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教導有方,但也和另外一個人脫不了關系。
在和紅殷對話的時候,白遠確信,白霧一定會選這個不高的人作為固定隊友。
事實也證明了,知子莫若父。
尤其是一個住在裡世界,成天遊手好閑的父親。
白遠倒也不是沒有事情做,他其實每天都有事情可以做。
只是這件事情,始終沒有進展——解鎖。
三間屋子的門始終鎖著,這讓白遠對解鎖充滿了興趣。他不斷的想要開啟這扇門,只是始終欠缺了一點關鍵性的東西。
以至於每次他感覺到了三間屋子裡,紅色屋子的動靜,卻就是無法真正的破門而入。
借著這次白霧出塔的機會,他總算找到了一點有趣的事情,或者說,一個有趣的嘗試。
如果白霧內心世界裡,這個至關重要的人死掉了——裡世界會發生什麽變化?那扇門會不會松動?
看了看天空,裡世界忽然染上了一層紅色煙霞,白遠知道,自己與小丫頭的邪惡小計劃已然成功實施。
整個裡世界都蒙上了一層紅色。
白遠在咖啡廳裡,留下了一封信,要求咖啡廳的老板將這封信轉交給下一個客人。
做完了這件事之後,白遠就來到了紅色的屋子前,手觸碰到了那間屋子的紅色門。
即將離開,白遠需要和某個人告別,想著至少能見上一面。
門鎖似乎已然松動,
白遠注意到,似乎因為某種不曾有過的情緒在極速積聚,這扇他費盡力氣也無法推開的門……或許會自己打開。“門裡頭能藏著的人屈指可數,我其實最開始只是很好奇,他丟失三種主要負面情緒時,你藏在哪裡。現在我知道了,你在紅色的屋子裡。”
白遠確信,門內住著一個對白霧而言,十分重要的人,一個女人。
白霧之所以沒有在如此淒慘的童年下,變成一個反社會的怪物,而是兼具著某種看似冷漠的溫柔,看似絕情的理智,都和這個女人有關系。
但……天不遂人願。
眼看著門內的世界就要顯現,白遠卻露出了頗為遺憾的笑容。
“雖然我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但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
白遠的手指不見了。
仿佛煙塵一樣,觸碰著紅色門的手指開始一點一點的消散。
看著自己的手慢慢瓦解……白遠倒也沒有露出多驚訝的表情,依舊是帶著淡淡的笑容:
“嘖,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竟然失寵了。”
“死了個小夥伴,他的執念不再是我了,這還真是孝順的兒子。”
白遠的身體一點一點消失,於此同時,那扇紅色的門在一點一點打開。
他現在確信,內心深處最為封閉的三間屋子,果然外力是無法打開的,只有裡面的那個人……自己打開才行。
白霧曾經問過一個問題,如何才能讓白遠消失。
那個時候白遠也在想,如何才能讓自己消失。
他是知道答案的,答案只有一個——當他不再成為白霧的執念。
奈何父子之間有太多“溫馨美好”的過去,以至於執念無法抹除,除非……
有人取代了他,成為新的執念。
“不知道我會不會再回來呢?”白遠始終帶著迷人的微笑。
最後……他徹底消失,仿佛從來不曾來過。
……
……
裡世界,棗湖。
雄鷹張開雙翼,最終還是被黑色的禿鷲淹沒。
血紅色調下的棗湖邊上,白霧正經歷著出塔以來的第一次死別。
五九保護著白霧的身影,與當初劉暮化身為盾守在五九身前時幾近一模一樣。
仿佛無形中啟動了某種時停的力量一般,白霧看著周遭,覺得一切是如此安靜。
他的記憶回到了夏末的某一天。
那一天燈光旖旎,隊長穿著略顯寬松的軍團長服,站在一眾人面前,講述著未來的調查軍團。
秦縱,龍霄,孟淵等調查軍團的高層都用欣賞的目光看著隊長。阮清韻,劉橙子,尹霜林無柔這些人則臉上洋溢著高興喜樂。
白霧曾經想過,這個男人一定是這個冒險故事的主角。
他有著過人的天賦,有著完善的感情,有著讓人欽佩的正義感,有著人們願意追隨他的領袖氣質。
這個爛糟糟的世界,也因為有了隊長這種人,竟然讓人覺得還有拯救的價值。
所以白霧才會在提及避難所這個謊言的時候,毫不猶豫的說帶領眾人創建避難所的那個人……
叫谷青玉。
白霧一直是這麽堅信著的。但如今他所堅信的東西被摧毀了。
五九的身體還在不斷地被蹂躪,他的生命氣息已然全無。
他應該是徹底死了,可承受著無數怨念體的衝擊後,這具屍體……依舊沒有倒下。
棗湖邊上的血紅色修羅地獄,似乎並沒有出現在白霧的瞳孔中。
白霧總感覺內心裡有什麽東西在慢慢的爬出來,他抬起頭的時候,發現一切都變了——
他與五九似乎並沒有出現在燈光旖旎的調查軍團部晚宴上,而是回到了曾經險些被永久留住的死亡航班中。
但白霧沒有看到惡墮向他撲來,五九從機艙的另一側,一刀襲來的記憶。
或許是因為普雷爾之眼的緣故,白霧看到的是一些不曾看到的畫面。
在五九以自己死在航班上的時候,白霧注意到,隊長的腕表數值瞬間突破到了危險區域數值。
眼前五九憤怒不已的樣子,讓白霧內心深處,那種有什麽東西在慢慢爬出的感覺,變得更強烈。
場景又發生了變化。
第一次遭遇該隱之後,他和五九在醫院裡,分析起了該隱的身份。
此時此刻的五九,正在模仿該隱,看起來滑稽可笑。一個一本正經慣了的人,忽然強調古怪的學起一個瘋癲之人,讓五九渾身充滿一種反差萌。
白霧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這個世界,唯一一個看到過隊長出糗的?
礦洞,莊園,燈林市,賭場……一幕幕記憶跑馬燈一樣的閃過。
這些記憶裡自己被隊長救了幾次,隊長也被自己救過幾次。
慢慢的,就有了一種任何危險只要有隊長在,都能安然度過的感覺。
白霧一直覺得,白小雨和紅殷的那種善良,江依米對初代面具人的掛念,林銳對面具怪人的承諾,顧海林對避難所的執著……乃至百川市動物園裡,那條狗對主人的依戀,都該是這個世界獨有的。
放在自己的前世,放在自己身上,這些純粹到過分的感情,不可能存在。
可如今五九死了……他發現自己並不像想象中那麽平靜。
……
五九的屍體已經變得殘缺破碎,握著斧頭的白霧矗立在原地。
在神婆看來這場戰鬥該是這麽結束了,這兩個入侵者本就不怎麽強大。
尋常的人類,又如何能夠在惡墮的裡世界中活下去?
怨念體們仿佛一群吸血的蝙蝠,在蠶食五九之後,它們又迅速的將白霧給淹沒。
在白霧的四周,濃烈的怨氣已然遮蔽視線。
神婆並沒有注意到,黑色怨氣之內,無數紅色的光芒如同絲線一般正在白霧的手臂,額頭,身體各處湧現。
……
我只是一個穿越者。
很多次白霧都這麽想著,自己就跟大多數故事裡的人物一樣,莫名其妙的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開始一段新的旅途。
過往發生過的一切,都和自己不再有關系。
可隨著某些謎題漸漸浮出水面,白霧又發現……兩個世界,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遙遠。
場景又一次回到了燈光旖旎的調查軍團分部。
人們在不斷的飲酒,在不斷的聊著一些高興的事情,自己成為了調查軍團第七分隊的隊長。
來到這個世界後遇到的朋友們一個個來祝福自己。
說來也真是奇怪,明明在前一個世界是個怪胎,面對一宗宗案件,白霧甚至都想過,如果犯下這些案件的人是自己,一定不會被抓到,內心甚至模擬起了犯罪過程。
這些想法要是被前世裡警署的人們知道,一定會從怪胎,升級為危險的怪胎。
好在自己從來不會覺得有什麽,因為沒有負面情緒,也就不會難過。
可是這個世界就不會,這個世界自己有很多朋友,也有很多想要保護的人。
那場宴會最後的記憶,白霧記得自己舉起酒杯,和隊長碰了杯。
隊長說道:
“以後得一起努力了,第七隊我就交給你了,雖然你才來不久,但你的表現,第七隊的人都很信服,你要保護好他們。”
白霧想起來,自己也是有回應的。他舉著酒杯說道:
“我也會保護好隊長。”
他是這麽承諾的,但是他並沒有做到。
……
……
雙手的拳頭握緊,其實來到這個世界後,白霧有很多次都處在憤怒的邊緣。
在得知婁小平死亡真相的時候,在看到紅殷淒慘經歷的時候,在見到陶教授一行人被這個世界拋棄的時候,以及賭場裡那些孩子一個個死去的時候。
塔外的世界有太多扭曲的故事,不幸的人生,作為一個看似漠然實則溫柔的人,白霧總是不自覺的握著拳頭,內心感覺空蕩蕩的。
他的身體還記得憤怒時該有的姿態,但內心卻始終沒有憤怒的情緒。
直到如今,那個不幸的人成為了隊長。白霧終於感覺到了憤怒。
那些擠壓已久的怒火,像是匯聚在了一起,借著裡世界某一道門的開啟,全部爆發出來。
闊別已久的暴怒,讓他發出歇斯底裡的咆哮。
隱約間,白霧像是聽到了某個女人在哼著一首熟悉的曲子。
只是他的記憶裡並沒有這麽一個女人,他也無法想起這是什麽曲子。
怒火在裡世界中,仿佛是某種實質性的力量,白霧的理智也很快被淹沒。
如果他戴著正常的沒有寄靈的腕表,就能看到腕表指針瞬間撞擊著紅色區域。
濃烈的怨氣將白霧周遭覆蓋,但這些怨氣很快被赤紅色的烈焰燒卻。
怨念體們發出哀嚎,恐怖的赤焰如同風暴一樣,瞬間席卷了湖邊的區域。
神婆難以置信的看著驟然降臨的變故,這是何等龐大的怒火。
一個正常的人類,怎麽可能暴怒到這般程度?
白霧當然不正常,他從小到大,都是怪胎。他沒有負面情緒,不會感到恐懼,不會感到悲傷,不會感到憤怒。
所有人眼裡,這個人都是負面情緒的絕緣體。
可只有白遠知道,自己的孩子,曾經被負面情緒淹沒過。
這個孩子不是沒有負面情緒,而是負面情緒被他藏了起來,就像是將武器藏進了武器庫。
等到了某個扭曲的世界,這些武器終究會有顯露鋒芒的時候。
這才是白遠要打造的“完美品”。雖然這個過程,因為某個女人,出現了一些小瑕疵。
……
……
仿佛鳳凰涅槃,浴火重生,那些將白霧逼至絕境的怨念體,在瞬間浪潮般的火焰燒為灰燼。
焚城怒火之中,神婆無法看到白霧的身影,只是看見怒火中一道扭曲的輪廓傲然站立著。
宛若滅世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