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給她寫的書信依舊像煙籠了十裡堤,一封接著一封,寒月裡不知在門口等了多久,去郵局的路很遠,那時候還有專門的郵遞員來接信,那封信脫手的時候順帶把冷風吹走,他期待她收到信,想象她揭開信封時的心情。
老警察楊源那時候還是個精力旺盛的年輕小夥,在成為警察那年認識了同事葉雲,對視第一眼的時候就彼此喜歡上了,可是相處了一年,一個拘謹,一個木訥,直到楊源被調離河市,分配到了三山鎮森林公安局,兩人都沒有把心裡所想說出來。
青澀的楊源來到三山第一件事就是給葉雲寫信,寫了三山離河市多遠,坐車需要多久,以及這個被連綿起伏的大山包圍住的小鎮的風景,然後介紹了坐落在山腰上的小鎮的住戶情況,還有公安局裡的同事們,還特別提了一下那個眉目慈祥的領導給他做了一盤以前葉雲也給他做過的紅燒排骨,雖然比不了葉雲做的好吃,但是味道也不錯。
諸如到鎮上的時候下了雨,車子陷入泥地動不了之類零零散散的小事都寫在了一張紙上,可就是沒有把愛慕之情寫在上面。
葉雲也寫,同樣只是一些日常瑣事。
“楊領導,在想什麽呢?”一名還沒有完全褪去青澀的年輕警察拍了拍楊源的肩膀,遞過一包紙巾。
楊源抬起手臂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強顏歡笑,“想起往事而已,往事嘛,多憂愁。”
“那個人怎麽辦?”年輕警察都紙放在楊源面前的桌子上,紙巾旁邊是一名斯文的中年男子的照片,“老首長說了,現在這情況,已經死無對證,他讓我勸你別把事鬧大了。”
楊源眼裡閃過一絲凶光,看著照片裡那個嘴角微微上揚的男人,他攥緊拳頭,按在這個男人的腦門上,“就算世界末日來了,殺人者人恆殺之,血債血償,千古不變。”
年輕警察早已習慣,微微點頭。
“老首長還說了什麽?”
“丁博士從花街回來了,他讓你去接待一下。”
楊源愣了愣,然後陰沉地說道:“災難面前,有人舍生取義,有人貪生怕死,有人怨天尤人,丁賀不一樣,他三樣都佔了。”
年輕警察撓了撓頭,他不了解這位年輕有為的生物學博士,但從這個人第一次走進這所臨時警局時各位同事看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十分不受歡迎。
“人呢?”
“在門口等著呢,沒有你的命令,大夥也沒敢擅自把他放進來。”
年輕警察心裡諸多疑問,他想不明白為什麽楊領導對這位瘦弱的博士如此忌憚。
“走吧。”楊源站起身,扶正警帽。
距離這場慘絕人寰的淹沒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地球的呼吸不再那麽頻繁,無論是幸存在高樓大廈頂端的人,還是那些僥幸被海浪衝到各個高於整個海平面的山頭而獲救的人,沉重的心情終於有了些許改變。
綠衣街上,人們看著這片剛剛重新命名為無生海的汪洋,眼裡的倦怠一覽無余。
丁賀兩隻手插在褲腰帶裡,看著綠衣街排隊在警察門口辦理人口失蹤的人們,他聳聳肩,呼出一口濁氣,轉頭問身邊一名滿臉傷疤的武裝警察,“有意義嗎?”
“沒有。”古板的警察站如松,他微微一愣,然後低眉垂眼,悲傷從他的眼裡一閃而過。
“大起大落啊,咱們寧省上個月剛被憑為全國文明之城呢,是不是太勉強了,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丁賀指著遠處浮在海面上的飛機殘骸,
感慨道。 警察沒有說話,丁賀突如其來地對他微微一笑。
不得不說,他笑的時候,總會讓人覺得不舒服,那種壓抑感讓人背脊發涼。
“你知道嗎,我上解剖課的時候,手術台上躺著的是死人的屍體,我沒有手下留情,事後我對著他們不完全的身體鞠了一躬,然後哈哈大笑了起來,我感謝他們,為科學獻身,有時候,猶豫與悲痛只會成為你的障礙,如果這人群中突然有人崩潰了,你會不會無情地把他射死?”
“我會先製服他,而不是第一時間開槍射殺他。”
“真不幸。”丁賀搖了搖頭,看來人們對潛藏在這片突如其來的汪洋之下的怪物還一無所知,“有的人看著和藹可親,實際上他的內心已經住滿了惡魔,你有可能沒注意到他藏在背後的利刃,尤其在這種時候,警官,不要再睹物思人了,我從你的眼裡看到了悲傷,與毫無用處的憐憫,也許下一秒,你的親人向你撲來,他並不是想和你一個溫暖的擁抱,而是,而是把你的頭顱扯下來,撕爛你的身體。”
警察面無表情,身體往前動了動,沒有理會這個莫名其妙的年輕人。
楊源慢悠悠下了樓,在文案部簡陋的桌子上順手把關在籠子裡的黃戴法的資料攥在手裡,角落裡的桶裝礦泉水已經見底,桶旁邊還有一些被水泡爛的餅乾渣,楊源恨恨地踢了一腳空桶,惡狠狠地往大廳後那個隻關著一個人的籠子看了一眼。
“媽的,誰也救不了,救了一個殺人犯。”楊源往地上啐了一口,來回看了幾遍幾名不知所措的警察,然後面紅耳赤地向門口走去。
“楊領導,怎麽不把監獄裡那些十惡不赦的殺人犯也帶到這裡來,你抬頭看,人們正在沒日沒夜地打造天空之城呢,區區幾個人,還怕容不下?”丁賀滿臉譏笑地看著兩鬢微白的領導走來,嘴上說著不留情面的挖苦話。
“是啊,也許這場洪流正是奔著他們來的,被束縛雙手的野獸,再什麽凶殘也無力回天了吧。”
看了一眼消瘦的白衣男人,楊源往他身子前湊了湊,挑釁道:“我聽說市郊有一處國立研究所,專門騰來給丁博士你這種人做研究用的,研究的是人體基因工程,用來做實驗的大多是一些死人的屍體,怪不得你身上的死氣那麽重,隔著老遠,我都聞到一股臭味。”
丁賀沒等楊源說完,邁開腿往警局裡走去。
“聯系到寧城沒有?”楊源轉頭問那名全副武裝的警察。
“沒有,所有的通訊設備都失效了!”被問話的警察向楊源敬了一個禮,“所有派出的搜查隊至今沒有一個人歸隊,全都失去了聯系。”
“這……”楊源拍了拍額頭,狠狠地跺了跺腳,轉身跟隨丁賀的腳步,往裡走去。
“女人的體香多麽清新,靠在她身邊的時候,你的呼吸頻率會呈指數上升,所有的空氣都是多余的,你恨不得要溺死在窒息的氣味裡,黃律師,你下手可真狠啊。”
這個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放置著一個狗籠子,昏暗潮濕的地面路過一隻不知死活無所畏懼的耗子,它看了眼被擠壓在籠子裡的男人,然後優哉遊哉地來到他的腳邊,肆無忌憚地舔起盤子裡的殘羹剩飯,丁賀突然一腳踩了下去,把耗子踩了個稀巴爛,鮮血濺在了籠子裡臉色蒼白的男人臉上。
“你是?”籠子裡縮成一團的男人小心翼翼的問道,此刻的他,多麽羸弱,多麽無助,絲毫不像那個在樂器店門口對弟弟高談闊論的男人,他晃開擋住眼睛的頭髮,看向白衣男子,歇斯底裡地叫著,“你去告訴楊領導,我要上訴,他這是公報私仇,他這是剝奪我的權利,踐踏我的人格。”
丁賀點著煙,哈哈一笑,然後抬起那隻還連著耗子內髒的鞋底踩在了籠子裡男人抓著鐵絲網的手,“你看到了什麽自己不清楚嗎?”
看到了什麽呢。
被抓到河市警察局,在冰冷的審訊室裡坐了下去,一名滿臉疲憊的老警察先出示了自己前妻的照片,然後一一出示了前幾個被殘忍殺害並拋屍衛河的少女的照片。
他閉口不談,保持沉默。
等他醒來,一葉扁舟飄蕩在水中,他帶著枷鎖,躺在上面,身邊有那名審訊他的老警察和一名中年男子。
他什麽都問,但是他們什麽都不說。
他低頭看了看水下,清晰無比的街道就在下面,環顧左右,浮屍不知多少,盡收眼底。
“海啊。”籠子裡的男人喃喃自語,“沒有了機關,誰還在在乎審判。”
“告訴你吧,楊領導和她的愛人葉雲經過了十年愛情長跑,不知多少相思,才有幸在去年喜結連理,終成眷屬,可是,就在上個月,葉警官在追捕那個殺人犯的時候進入了你們老家的大山裡,從此失去聯系,一去不返,也許已經被殺害了。”丁賀頓了頓,饒有趣味地打量著籠子裡的男人,“警局分析,只有對大山地形了如指掌的本地人才會把一隊又一隊警察耍得團團轉,最後不僅警方有三人失去聯系,殺人犯也銷聲匿跡了,直到你被抓住,你想,人家新婚燕爾才過多久,轉眼就分散了,換做是我,也會著魔的,現在不管你是不是那個真正的殺人犯,在他眼裡,你已經是了。”
“救我。”籠子裡的男人抽回手,語氣突然變得冷漠起來,“在這種情況下,能在他的眼皮底下來見我,說明我還是有用的,我不在乎什麽別人的愛情故事,他也沒有證據證明我就是那個殺人犯,我現在隻想獲得自由。”
“黃戴法啊,你太高看我了,我救不了你,但是只要你能見一面你的老鄉周朝露,答應他的要求,也許能留一條活路。”
狗籠裡的黃戴法艱難地動了動身子,聽到周朝露的時候,他的眼裡閃過一絲狡黠。
“看出來了,周老師這麽一個天才,被你抓住了把柄,你很記仇,又會算計,是不是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如何報復他?”丁賀十分善於觀察,他能從每個人的微表情看出這個人心裡所想。
他不僅是一名生物學家,同時還是微表情心理學家。
“是不是小時候把你踩進了爛泥坑裡,還是上學的時候把你心愛的女孩搶了,啊,會不會是把你從他的身邊踢走了,你本該是他最親近的人是嗎?”
黃戴法一言不發,低下頭看了看手指上的血,突然大笑,旁若無人地狂笑起來。
“是啊,他就像我的前妻一樣,肆意地玩弄我的感情,告訴你,等這場大水泄去,我一定讓他輸得體無完膚。”
楊源就守在不遠處,當聽到籠子裡的男人提起前妻,他想要的答案已經得到了,即使他不是那個殘害無數少女的連環殺人犯,但他也是一個對女人下毒手的殺人犯,抓住這種人,讓他付出相應的代價,理所當然。
楊源依稀記得,葉雲的夢想就是讓所有殺人犯無處可逃,保護人民,終其一生,是她的誓言。
丁賀蹲下身子,貼到黃戴法面前,與他對視,眼神凌厲,語氣冰冷,“殺人犯什麽的我毫不在意,都是可以接受的,現在代價太大,誰都付不起,周老師現在是我們的希望,希望你好好配合。”
“怎麽做?”
“把他想要的給他。”
黃戴法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又興奮地笑了起來,“你讓我把他的罪證都交出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罪,可是現在,人們唯一的罪,就是對未知領域的一無所知,被困在孤島上,失去了自由,束手無策,滿懷樂觀的等待死亡才是唯一的罪。”
“罪證?你的腦袋被這個籠子擠壞了嗎?”丁賀呵呵一笑,“去找大海審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