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浩科的人生早就進入巔峰，十七年的時間太長了，足以叫他完成了個人能達到願望的極限。可時間久了，他又覺得在世界上的所見所聞，所知所感，不過是千篇一律。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引起他的好奇與衝動。

　　雖然人人羨慕他，敬仰他，可孫浩科卻受到一個噩夢的困擾，最近那個噩夢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頻繁，只要閉上眼睛，就會墮入夢境。

　　他昨晚又做了那個夢。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的夢。

　　仿佛有個聲音在黑暗中不住地召喚。

　　“爸爸，救救我……”

　　“爸爸……”

　　“爸爸……”

　　那是彤彤的聲音，仿佛是幽靈般，似有似無。眼前一片一黑，只能循著聲音，向無邊的黑暗深處慢慢走近，女孩的呼喚聲，也隨著他空曠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忽然一盞白色的聚光燈驟然亮起，隨著他的臨近，那盞燈從一個點慢慢地擴散開來，照在一張血跡斑斑的病床上，一滴滴的鮮血從床邊滴落，匯集成一條細小的紅色溪流，一直蔓延到他的腳下。

　　女兒的呼喚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血滴落在地上發出的，滴答、滴答、滴答……的聲音。聲音緩慢而悠長，叫孫浩科的心頭都不由得發緊。

　　病床上是一具女孩的屍體，渾身濕透，鮮血和汙水渾濁地流滿了病床，一雙眼睛突出眼眶，就這麽盯著孫浩科。由於在水裡泡得太久，那屍體全身充血、腐敗，身上和臉上的皮膚，黑一塊、紫一塊，有一些傷口化膿，還淌著黃色的液體。

　　此情此景，叫孫浩科陣陣作嘔，可在夢裡，他即便是不想去看，也逃避不開，那屍體的手腕上戴著一塊兒童手表，正是孫浩科親自買給彤彤的。

　　他仗著膽子，想把那塊手表摘下來。可屍體卻忽然坐起，對著孫浩科咧開嘴大哭起來，“爸爸……來世貿中心頂樓找我吧！”

　　她哭得太厲害，連眼球都被血淚給衝了下來。

　　往往到這個時候，孫浩科便大叫著驚醒。扭頭一看身邊的妻子鍾慧，睡得和一條死狗差不多，對於他的噩夢竟然全然不知。他又去彤彤的房間查看了一眼，彤彤也打著鼾聲。

　　一年多來，這個夢孫浩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但他卻越來越懷疑，真正的彤彤是不是已經死了，而眼前這個彤彤可能不是真的。只有魔鬼才不會成長……這裡面一定有哪裡是不對的。

　　他疑神疑鬼，懷疑身邊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因為虛假的東西是人為構建，只要是人為構建的世界，必定有它的盡頭。孫浩科本人被賦予了極大的能力，接受信息的速度又太快，超乎正常人，這太不可思議了。以至於當他已經擁有了一切的時候，在那噩夢的一夜之間，忽然好像失去了什麽。

　　究竟他失去的是什麽?孫浩科苦思冥想了無數個晝夜，才忽然意識到，他失去了興趣。一種對未知領域的興趣。人類之所以不斷探索，只是因為無知。現實的宇宙如此浩瀚，可在他現在身處的世界裡，人類的探索是有邊界的。

　　有很多的地方，他甚至不能到達。比如有一次他想要去新西蘭，可飛往那邊的航班全年都是停運狀態。他連南極都可以去，為什麽去不了新西蘭呢?

　　如果只是活著，那對於孫浩科來講，的確可以一直享受他現在的生活。他卻抵擋不了空虛與乏味，無時無刻侵蝕著他的內心。

　　他也曾依稀想起，似乎在哪裡有人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命運無法改變，

所以你只能選擇改變自己的內心。　　“難道我只是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整個世界在圍繞著我一個人在旋轉，無休無止。”孫浩科望著對面牆上的電子日歷出神地想著。

　　電子日歷顯示的日期，每天都在跳動，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十七年的時光，彈指一揮間。孫浩科獲得了無上的榮光，這似乎都是上天對他的獎勵，但在孫浩科的內心裡，其實始終都存在著一個結。

　　丟失的記憶到底是什麽，一定是一段痛苦的歷程。

　　而他回想起自己看過的太多科幻的書籍，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一定被人改寫，也許他現在正身處一個神秘的虛擬世界裡。

　　不管這系統所構建的世界是真是假，他的人生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可彤彤呢?到底真實的她在哪裡?現在如何，當初又發生了什麽?

　　否則彤彤就不會一直都是那個五年級的彤彤，她永遠都不會長大。孫浩科了解，在父母的眼裡，孩子就是孩子，所以孫浩科最後的記憶，並不能使虛擬的彤彤長大成人。而他的妻子鍾慧不會老去，父母也不會離世。

　　公司的劉主任只能在公司找到，司機小李永遠在開車的路上;醫院裡的馬醫生就隻給孫浩科一個人看病;肯德基和面點王的服務員，十七年都不換;不管孫浩科身處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看到似曾相識的人，有一些角色根本就是換了件服裝而已。昨天這個人可能還在通下水道，今天卻成了某上市公司的白領了。

　　所有的人，除了孫浩科自己，都夜以繼日地重複著扮演他的NPC角色。

　　當孫浩科驚醒過來，察覺到這點的時候，隻覺得實在太詭異了。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現在就好似鬼影一般在他的周圍徘徊。除了他照鏡子時看到的自己日漸滄桑的臉，其他所有的人，全都給他一種異樣的感覺，包括至親的父母和妻兒。

　　他在一直以來就不斷地觀察著身邊的事物，發現只要下雨，就一定會電閃雷鳴，滿月的時候，卻依然滿天星鬥。中東日日石油危機，美國總統府前，天天有人抗議，塞拉利昂則是無休無止的饑荒與戰亂……世界的局勢永遠停留在十七年前，從來沒有改變，也不會有所改變。

　　音樂、影視、文化以及體育的發展，十七年來近乎停滯，世界紀錄無人打破，再也沒有歌手發布新唱片，也沒有人拍出震撼人心的新電影，寫出新的小說。因為這些感性的東西，人工智能代替不了的。

　　孫浩科所能聽到的語言，就只剩下中文，他再也無法感受到曾經那麽多民族的語言和文化，互相碰撞所激發出的燦爛火花。

　　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越發枯燥、乏善可陳，甚至毫無意義。缺乏新鮮感以及太多的重複，使孫浩科覺得世界顯得越來越不真實。

　　他厭倦了，他想:自己的靈魂被困住了。困在一個巨大的美夢牢籠裡，無法脫身。

　　他表面上身處鬧市，其實已經與世隔絕，等同於死亡。

　　他望了眼書桌上彤彤的照片，決定離開身邊這一片虛無的“影子”，回歸到正常的生活之中，雖然痛苦更多，但至少生命裡依然有悲有喜，有痛有愛，而不會像現在這樣麻木和乏味。他也要尋找彤彤，找到事情的真相，同時還有那些失去的記憶。

　　第二天，他叫秘書幫忙訂一張飛往美國的機票。打算親自去一趟，那個十七年來，他從來不曾進入的地方，曼哈頓格林威治街175號——“世界貿易中心”。